第 42 章

    与应现在非常后悔。后悔当初因为贪吃招惹了哪吒。

    她坐在蒲垫上,简直如坐针毡,强迫自己继续动笔抄经时,那道灼热的视线立马就会投来。

    哪吒那家伙,霸占了她的莲台不说,还坐的四仰八叉,指尖捏着带来的樱桃放在身前,朝她比划。

    她只觉得心累。或许是太久没有收集苦难,心里属于与应的地方越来越大,她现在甚至想把笔一丢,把这破地方烧了。

    让那什么狗屁天规去死吧。说起天规,她又想起杨戬了,他现在是司法天神,但在朝会上总见不到他。

    喔,想起来了。听调不听宣来着。

    与应侧头瞧了一眼哪吒,又回过头。这混账美名其曰来讨教佛法,她还以为这人被自己伤透了心,准备出家呢。

    谁知道进门开始就躺在莲台上,什么都不干,就这么看着她,看得人心里发毛。

    她此刻应该将他推出去,摆出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可这家伙不知从哪学的,原本上挑的眼尾偏偏要垂下来。

    他在装。可她还是信了。像从前的他一样,并没有拆穿那些拙劣的演技。

    可他凭什么大摇大摆走进来?万一被人看见,可少不了一顿编排。

    与应又在竹简上添了一笔。

    生气归生气,师父留下的任务要完成。说到师父,她又想起太乙真人。

    那时她不甘心,甚至不想见他。可后来观音说,此为你命定轨迹,他若不说,不做。天道便会强行抹去她的存在。

    最终,她也只是偷偷召回了往生绫。

    至于如意柄,莲花玉坠,还有从前的旧物,一直被她放在匣子里,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这次来天庭,她自然也将它带来了。

    出神片刻,指尖握着的笔悬停,在竹简上滴落一片墨迹,将刚写下的‘空’字模糊开来。她盯着那个被污损的字,竟觉得可笑。

    自己坐在这里抄这些佛经,不就是为了求个‘空’字吗?可心里翻涌的这些情绪,哪里空了?

    都怪哪吒。

    她心烦意乱,自从吃下樱桃后,控制不住的情绪越来越多。属于人的部分在这副流不下血的躯壳里蛮横冲撞。

    殊不知这般行径,落在托着下巴看她的哪吒眼里,又是另一副模样。

    金瞳一眨不眨盯着那只握笔的手。白皙修长,玉雕似的。可哪吒总觉得那手里握得不应是笔。

    应该是剑才对。让他心心念念,连梦中都要一决高下的剑。

    再看她的发,许是佛门清净的缘故,只绾了简单的道髻,别了支木簪。发丝全部拢上去,露出莹白脖颈,不知为何,看得有些口渴。

    她的眼睛也有变化,不再是灵山那日的空茫,似乎找回些过往的神韵,琉璃珠子似的,水盈盈的。

    嘴巴不像从前那样粉粉的,而是白了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玉像感,不像活人,倒像刚从地府爬出来似的。

    “喂……”一声带着控诉的声音。

    与应面无表情看着这个双手撑桌,脸几乎要贴上来的人,她不着痕迹的往后挪了挪。

    太近了,熏得脑袋疼。

    哪吒却像被这动作刺到,金瞳微微睁大,昳丽的脸僵了片刻,随后一把将她案上的竹简经书全部掀翻。

    有些因过度用力,散落空中。哪吒已经不容拒绝地扣住她脖颈,强迫她凝视自己。

    他咬牙切齿,“怎么,又躲我?元君莫不是怕我吃了你?这般远离,真叫人寒心。”

    与应拨开他垂在自己脸侧的发,目光落在他被砚台浸湿的红袍衣角。

    平淡道:“元帅,衣服脏了。”

    哪吒看着她,只觉得多年来的思念简直喂了狗。只恨不得现在就把她绑走,藏到无人知晓的地方,狠狠折腾,叫她绕着乾元山跑几圈,或是写千遍他的名字,要她永远忘不了。

    他简直是气笑了。前几日还听说,自己在七苦殿留下的这些莲花,竟被她说成了佛教法印,前去刁难的仙官灰溜溜跑走。

    现在,全天庭都知道,那位看似和和气气,清清冷冷的元君,和三太子一样,都是不好招惹的主。

    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不好招惹的人从前是如何招惹他的。

    与应看着哪吒的脸一阵阵变化,心里了然。她听说了那些传闻,其中恐怕有不少是因为有人推波助澜,将自己塑造成不好相处,口蜜腹剑的人。

    哪吒单脚踩在案上,几本经书未能幸免,留下张扬的脚印,砚台被他的动作打翻,墨点甚至溅到与应的僧服上。

    “衣服脏了?”哪吒冷笑,手指反而收得更紧,指腹摩挲着她颈后,“元君倒是好眼力,怎么不看看自己的僧袍?”

    与应低头,素白的僧衣上溅了几点墨痕。她皱了皱眉,伸手去擦,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哪吒笑着说:“别擦了。反正都要换的。”

    与应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了腰。

    “跑什么?”哪吒俯身,莲香更加浓郁了,“元君不是最会装模作样吗?继续装啊。”

    他说话时热气喷在她耳畔,殿中燃的檀香全被这香气冲散了,仿佛身处荷塘。

    “放开。”她冷声说,“这里是七苦殿。”

    “七苦殿?”哪吒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可惜,我来了,马上你的七苦殿就要变成七恼殿了。”

    他故意凑得更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元君恼不恼?”

    与应闭了闭眼。她太熟悉他这副模样了。乾元山上,每次他都这样凑上来,用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盯着她,不管是生气还是其他,她都会哄着他。

    可这次不一样。

    她睁开眼,“哪吒。你知道我现在是谁。”

    哪吒的表情僵了一瞬。

    “我是灵山七苦元君,天庭宣化慈悲使。”与应一字一顿地说,“不是乾元山上那个任你胡闹的小师妹了。”

    与应得让哪吒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足以淹没幻梦般的两个月,溺死在溪边无忧无虑的师兄妹。

    她要考虑的东西更多,不能像哪吒这样随心所欲。哪怕会在这场纷乱中迷失自我,她也必须深思熟虑,考虑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扣在她腰间的手松了力道,就在与应以为要解脱的时候,带着护腕的手一路剐蹭到她脊椎骨,转圈摩挲着。

    这算什么,威胁?仅仅拒绝他而已,就要到抽筋剥皮的地步了?

    哪吒抵住她的额头,垂下眼帘,笑着说:“想赶我走?”

    哪吒知道她心中所想,也知道她处于风暴中心,可这颗心,早就牢牢系于她身上,任凭劳什子的天命天规,清规清训,都不会收回。

    死也不放手。

    与应抬手想推开他,双手却被混天绫束缚在身后,她在心底呼唤它的同根同源。可往生绫似乎瞧出某种东西,只软软地搭在那,一点回应的意思都没有。

    双手被束缚在身后很不好受,她的身体因背后的压力被迫向前舒展,和染着莲香的红袍紧紧相贴,哪吒将她抱得更紧,丝毫不给她后退的机会。

    她有些生气,想狠狠咬他一口,又怕这人被激发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只能将下巴搭在他肩头,试图谈判。

    “你知道的,我是灵山中人,身有戒律。况且,天庭这么多双眼睛在看。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哪吒环在她腰间的手忽然很用力,用力到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疼不疼?”

    与应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没等到回应,哪吒伸手轻轻揉了揉她耳朵,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回不去了,觉得你是灵山的元君,我是天庭的天神……”

    “可那又怎样?”

    他稍稍退开一点,捧起与应的脸,金瞳直视她的眼睛:“我不管什么天庭灵山,我只问你,疼不疼?”

    疼不疼。疼吗?她甚至快忘了,自己小时候好像很怕疼,怕疼又怕冷,怕自己一个人。

    因为其他孩子都在玩伴,她却只有冷冰冰的剑,只能对着不开花的木桩日复一日的挥动。

    那时,她记得褚云玺,似乎有一次在夜间偷偷握住她的手,轻轻涂抹祛疤的药膏,那天好像下雨了,没关窗户,有几滴飘到她脸上。

    苍生的苦,七种苦难,最终形成了恨意,在她的身躯里冲撞着,几乎要撕碎她的灵台,而后又化作点点金光,化作功德,融入天地。

    疼吗?她承认,确实挺疼的。

    可她不能说疼,更不能表现出软弱。她是七苦元君,她是灵山使者,她是……

    温热的唇堵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口是心非。

    与应猛地睁大眼睛,唇瓣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带着莲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哪吒扣住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这个吻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势,反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的唇轻轻摩挲着她的,舌尖试探性地触碰她的唇缝,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与应僵在原地,心跳如鼓。她应该推开他的,应该念一段清心咒,应该……

    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的理智,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混天绫的束缚,揪住了他的衣襟。

    她感觉到哪吒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吻得更深了,像是要把这些年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个吻里。

    直到与应喘不过气来,哪吒才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疼吗?”他又问了一遍。

    与应抿了抿唇,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垂下眼睫,不敢看他的眼睛:“……疼。”

    那些筑起的高墙,那些伪装的面具,在这个简单的字面前土崩瓦解。

    哪吒的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与应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个怀抱太温暖了,温暖得让她想哭。

    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记不清多久没有人问过她疼不疼。

    “我会想办法的。”哪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天庭也好,灵山也好,总有办法的。”

    与应没有回答。她知道这很难,几乎不可能。但此刻,在这个怀抱里,她允许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些。

    “你弄脏了我的经书。”她闷闷地说。

    哪吒低笑一声,胸腔震动:“我赔你。”

    “你还打翻了我的砚台。”

    “我赔你十个。”

    “你还……”

    “我都赔。”哪吒打断她,捧起她的脸,“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与应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她熟悉的光芒,和当年在乾元山上一模一样。

    但可惜,他们都变了样子。

    殿外传来脚步声,木吒的声音远远传来:“元君?”

    两人迅速分开。与应手忙脚乱地整理僧袍,哪吒则一脸不爽地瞪着殿门方向。

    “我该走了。”哪吒不情不愿地说,但还是乖乖站起身,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经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回案上。

    与应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明天……”

    哪吒回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

    “明天别来了。”与应说,“太危险了。”

    哪吒撇撇嘴,明显不以为然,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走到殿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含笑,“元君今日的唇脂,味道不错。”

    与应抄起手边的经书就砸了过去,哪吒大笑着躲开,身影消失在殿外。

    木吒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满地狼藉和满脸通红的与应。

    “……发生了什么?”木吒皱眉。

    与应面不改色,“没什么,一只猫闯进来了。”

    木吒看着地上明显的脚印和打翻的砚台,又看看与应红肿的唇瓣,了然地叹了口气:“这猫……还挺凶的。”

    与应低下头,假装整理经书,不敢看木吒的眼睛。

    她知道这样不对,知道这很危险,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太多阻碍。但此刻,她允许自己暂时沉溺在这片刻的温暖里。

    就一会儿,她想。就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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