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昴日星官都没起,与应就已端坐在七苦殿内,案几上不再是昨日被哪吒打翻的经书,而是堆叠如小山的各式玉简,卷宗。

    又来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冰冷的玉简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宣化慈悲使,名头好听,职责却模糊得让人头疼。

    玉帝轻飘飘一句“协理仙佛诸般事宜,调和法理”,落到她头上,就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麻烦筐,什么鸡零狗碎,陈年积怨都往里倒。

    与应摇摇头,强打起精神,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疲惫,尤其是在这个处处都是眼睛的天庭。

    她看向一旁低眉顺目站着的既回,这是天庭分拨来的仙侍,本来不应留在七苦殿,却被她鬼使神差地留下了。

    不能事事都麻烦木吒,于是既回成了她的贴身仙侍。

    既回递来盏茶,与应推了回去,她现在连喝水的功夫都没了,只想赶紧解决这些东西,好躺在榻上好好睡一觉。

    既回将茶盏放回原位,她站在一旁,低声念着刚送来的卷宗。

    “……司雨仙官,言其辖下云梦泽水府龙王,近日广建水府行宫,奢华无度,水族怨声载道,有违清净无为之天规。然水府龙王辩称,行宫乃为接待灵山来访尊者,彰显天庭与灵山和睦之气象,此事涉及仙、佛、水族三方,请元君裁夺。”

    与应看着卷宗上描绘的水府行宫草图,飞檐斗拱,珠光宝气,哪里是接待尊者,分明是龙王借机中饱私囊。

    借着灵山的名头中饱私囊,出了事还要她来擦屁股,行啊,都把她当工具人,一点不客气,什么屎盆子都往她身上扣。

    与应提笔蘸墨,在玉简上批注:“水族生计为首,奢靡之风不可长。着司雨仙官详查行宫用度,公示于众。接待灵山尊者,重在诚心礼佛,不在排场。可另择清净雅致之地。”

    她提笔批注的手腕微微发抖,不是紧张,而是愤怒。这些神仙活得久了,把凡人的苦难都当成了戏折子。

    她曾经在人间见过的一个渔夫,因为水府加征贡品,不得不冒着风浪出海,最后再也没回来。

    要是哪吒在这儿,肯定会直接杀到水府把那些珍珠玛瑙都砸了吧。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霸道的混账,竟敢让她在这种时候出神?!

    可恶的哪吒……

    刚批完水府案,又有仙娥捧着玉碟进来,满脸委屈:“元君容禀!瑶池新进了一批灵山雪莲,本是供奉王母娘娘的。可那看管花圃的力士,非说雪莲娇贵,要用天河源头活水灌溉,每日寅时便来瑶池取水,扰了娘娘清梦!奴婢们与他理论,他竟搬出元君您仙佛交融的旨意,说这是为了灵山圣物……”

    与应:“……”

    她只觉得额角青筋在跳。这都什么事?寅时取水?这力士怕不是故意找茬?

    但当她看到仙娥眼下明显的青黑时,心又软了下来,这些底层的小仙娥,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她放柔了声音:“雪莲养护自有定例,按规行事即可。寅时取水扰人清修,实属不该。传我话,让他按瑶池规矩来,再敢借故生事,严惩不贷。”

    仙娥这才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退下。

    批完这个案子,她偷偷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还未喘口气,殿外便传来争执声。与应示意既回去看看。

    片刻后,既回引着两位进来。

    一位是天庭负责礼仪教化的老仙官,另一位则是灵山派来常驻天庭协助她的罗汉尊者。

    老仙官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不满:“元君!此罗汉尊者,竟在蟠桃园外公然宣讲四大皆空、放下执念,引得几位负责培育灵根的土地心神不宁,无心照料仙株!天庭职责,各司其位,此乃根本!岂能随意动摇仙心,扰乱职守?”

    罗汉尊者合十,不卑不亢:“阿弥陀佛。贫僧只是见几位施主忧心忡忡,为灵根长势焦虑,心生执着烦恼,故以佛法开解,助其放下心结,心境平和,方能更好照料生灵。何来扰乱之说?”

    与应夹在中间,只觉得两边都有理,又都带着各自的固执。

    帮谁?帮老仙官的话,会得罪自家人,帮罗汉尊者,又会被说滥用职权,公私不分。

    她斟酌着开口:“尊者慈悲开解,初衷是善。然天庭职司,各安其位亦是根本。宣讲佛法,需择时择地,莫扰了公务。仙官亦不必过于忧心,尊者亦是助人解忧。”

    她说着和稀泥的话,心里却想直接掀桌子走人,爱信不信吧,反正都这么说了。

    老仙官勉强接受,罗汉尊者虽未反驳,但眼神明显不以为然。

    与应叹息,总算糊弄过去了。

    午时刚过,托塔天王竟亲自来了。他依旧板着脸,金甲寒气逼人,将厚重的玉册放在与应案头。

    “元君,”李靖说,“此乃天庭各部近百年功德簿总录副本。陛下有旨,宣化慈悲使当详察天庭功德体系,以便日后更好地宣化慈悲,促进仙佛交融。”

    他目光扫过与应,又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殿内那些法印。

    与应心头一凛。

    玉帝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她对天庭这套功德体系的看法?还是……

    她想起昨日哪吒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脸颊一阵发烫,要是让李靖知道他昨天在这里做了什么……

    “有劳天王。”与应面上平静,接过那沉甸甸的玉册。

    李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等李靖走后,与应终于撑不住了。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天庭宫阙,很想念灵山的那片药圃,想念自己偷偷种下的那颗樱桃核。

    “元君,”既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歉意,“紫微垣那边又送来一份关于星宿运转与人间信仰供奉的文书,说是请元君参详,看是否符合慈悲真意。”

    与应闭上眼睛,她很想哭,但七苦元君是不能流泪的。她只能深吸一口气,转身接过那份新的卷宗。

    这就是她的日常吗?

    与应看着手中冰冷的玉简,永远处理不完的纠纷,打不完的官腔。

    但当她抬头看到既回关切的眼神,想起昨日哪吒那句,我会想办法的,心里又泛起一丝暖意。

    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星宿文书上描绘着各式各样的星图纹路。

    很久以前,她还是人的时候,曾趴在窗口看过夜空。

    那时的星星多自由啊,想怎么亮就怎么亮,哪像现在,连星宿运转都要写成文书,盖上大印,等天庭批准。

    真是讽刺,自己现在批阅的,正是当年仰望的那片星空。

    “元君要先用些茶点吗?”既回轻声问道。

    与应摇摇头,却听见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这才惊觉,从昴日星官还没当值的清晨到现在,她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更别提吃食了。

    原来她也会饿,至少证明自己还没彻底变成冷冰冰的玉像。

    “还是用些吧。”她妥协道,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疲惫。

    “是。”既回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与应甚至没力气抬眼看她离开的方向,目光依旧黏在那些星图上,思绪却已经飘得很远。

    不一会儿,既回端着托盘回来了。

    一壶新沏的清茶,几块小巧精致的莲蓉点心,淡淡的食物香气飘来,勉强唤醒了与应迟钝的嗅觉。

    既回将托盘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案几上,动作依旧恭谨,她拿起茶壶,手腕微倾,澄澈的茶水注入杯中。

    与应端起那杯热茶,凑到唇边,浅浅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带着一丝甘甜,滋润了干涩的喉咙。

    她又喝了一大口,茶的味道?她没太尝出来,只觉得能解渴,能稍微驱散一点寒意就好。

    放下茶杯,她又拿起一块莲蓉点心,细细咀嚼着,莲蓉细腻,带着清香,入口即化。

    这点心软糯清甜,吃着很舒服,能稍微填补一下空荡荡的胃。

    她吃着点心,目光依旧没什么焦距地落在面前的星图上。

    批阅不完的文书,理不清的纠纷,玉帝意味深长的目光,李靖审视的眼神……还有哪吒那个混账昨日留下的吻……

    救命……

    既回低眉顺目地立在一旁,姿态无可挑剔,那张脸上,眼尾的弧度似乎过于清晰了些,低垂的睫羽下,目光偶尔掠过正在吃点心的元君。

    与应吃完最后的点心,喝光了茶,她放下空杯,指尖捻着袖口那颗安静的樱桃核。

    “既回。”

    “婢子在。”既回立刻应声,声音放得又柔又细。

    “这份星图,标注不够清晰。”与应指着文书上的某处,“去库房,取绘星笔和星沙墨来。要……天庭库房常备的那种墨即可。”

    “是,元君。”

    殿门轻轻合上。

    与应维持着看文书的姿势,过了好几息,才叹了口气,她抬手,用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眼前这堆冰冷的玉简,就是她此刻全部的世界,而那个混账……她连生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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