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部长慎言呐。”下属紧张地四处张望,没见着周围有人才松口气。

    秦逢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没再继续说,他抖了抖衣服,里面啪地掉出半块儿碎砖石,就这么震惊地一低头瞬间,头发里又簌簌落下灰尘,在缝隙里射出的光下飞舞。

    他一阵无语,咽下去的话差点又出口了。

    百里承这发的什么癫,明明之前都正常得很,这次居然执意认为自己梦里那句“雍雍喈喈,长于鄢兹”和神明的苏醒有关,虽然确实也和在庙宇中发现的藻井秘密相印证,可他都来这里刨了几天了,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勉强可以称作线索的东西,那是半点神明影子也没见到啊。

    换做以往,百里承早做其它预案了,这次却跟被下了降头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着将登大宝提前恣意张狂了。

    “秦部长什么时候改行挖地道了?”岳狸啧啧啧地打量他。

    秦逢正擦着脸上灰尘,被这遥遥的一声挖苦吓得激灵,他也不拍灰了,就顶着这副狼狈模样迎上前:“您这说的,一切为了联盟,可惜什么也没挖到。”

    岳狸嗤笑一声,倒真是个浑水的好手,话中有话,既防止被百里承清算,又备着要是她抢先的话能挣一个辅佐的功劳的路。

    “那我就不打扰秦部长了。”岳狸客气地同他道别,率人往黑暗深处走去。

    “真威风啊。”

    “嗯?”积水被踩得哗啦作响,岳狸没听清问了一句。

    “我说那人是学过变脸吗,比翻书还快。”

    岳狸不禁笑了:“有李曼姐跟人打架时快吗?”

    地下空间在不规则中有种莫名的整齐感,应当是在发生初步陷落之后被人为顺势挖空地基致陷,然后封存的。

    可能是秦逢打了招呼的缘故,队伍未被多加阻拦,此处神殿确实颇大岳狸便让人群四散搜寻,杜腾随着她一道走,他也不敢问究竟要做什么,只是看岳狸似乎很急,便纠结过后问“要不要让邓延帆和李曼过来帮忙”。

    他马上补充“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也会守口如瓶的。”

    不料岳狸同意了。

    他们找了大半部分区域仍未见到神像,前方有个残垣断壁堆出的“房间”,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以及奇怪的猫叫声。

    “这里怎么会有猫?”杜腾怀疑自己听错了。

    岳狸检查了遍携带的药剂:“我也听到了。”

    杜腾见她动作,有模有样地弄了下自己的东西,两人放轻脚步上前,里面的人若有所感,敲击的动作变缓了,直到绕过断掉的石柱方才看清里间的人。

    是崔行殊!

    杜腾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他他——”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

    完了,姓崔的从地狱爬出来讨债了。

    岳狸侧身半步挡住杜腾,低声道:“我还有点事要和旧友相谈,哥你先出去等我。”

    杜腾心里的害怕立即消散了,担忧问:“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还是我陪你吧。”

    “旧友?”崔行殊笑起来,“岳狸——”

    岳狸趁机让杜腾赶紧出去。

    崔行殊话出口突然反应过来,摇摇头,换了个称呼:“岳会长,不愧是你。当年和你一起被收入联盟的人只有你活了下来吧。”

    他踱步到岳狸身侧:“哦,还有那位传说中的遂青。重要的人都走了,岳会长却是风华更盛,还在那小小洛桑排了那么一出大戏。”

    他停了下来,侧身看她:“倒是我的荣幸了。”

    岳狸微微一笑,转身面对他:“不必客气,如果重来,我会给你准备更大的惊喜的。”

    崔行殊饶有趣味,不退反进,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近,他目光顺着她眉眼描摹,最后落到柔软的唇上,慢慢俯身而下。

    岳狸光速退开,在他膝盖上踹了一脚,崔行殊虽有所防备但还是疼得单膝跪地。

    躲在墙角的猫趁此机会唰地溜没影了。岳狸脚下松动,还不待反应地面突然塌陷,她立即拉上崔行殊,两人便一块儿往下坠,奔腾的水呼啸而过,溅起的水花将岩壁都蚀穿。

    是含铋磷的暗河,色泽暗红形同黑色,具有强腐蚀性,看那壁画图案,原先是在神像周边的。而久未找到的神像早已被暗河蚀灼殆尽。

    崔行殊早知道这里没有百里承想要的东西,却迟迟没有上报,看来是野心不改,想先把她收拾了,再把百里承也引过来送上路。

    崔行殊牢牢抓住石缝,抽出腰间的枪,岳狸将枪击落,将药剂从他小臂注入,力气之大只要把他的手臂钉穿。

    慌乱赶来的杜腾避开砸下的断柱,趴在塌陷边缘:“接着!”

    绳索抛掷而下,崔行殊踹了岳狸一脚,趁她偏移时抓住了绳子,他这才发现周身竟然全无力气。

    是刚刚他靠近时,岳狸身上的香气,还有那剂药,共同挥发的作用。

    他眼前花白,杜腾将绳索有放下放了点,岳狸踩着崔行殊的肩膀借力而上。

    崔行殊欲要抓住她,然而行动迟缓落了个空,更让自己摇摇欲坠。

    “你应该先对百里承下手,这样好歹也了却一桩心愿。”

    岳狸扔出匕首,锋利的刀刃精准地落在崔行殊手上方的绳子,河水高高扑腾而起,杜腾用尽全身力气将余下的绳子快速往上拉。

    而黑水奔涌的悬壁下方在一句撕心裂肺的未尽咒怨只余河水咆哮。

    “快走,这里不能呆了。”岳狸解开腰间锁扣。

    杜腾大喘着气点头。

    然而话语刚落,轰隆声响起,紧接着整个地下空间都剧烈摇晃起来,杜腾差点没站稳。所有人都踉跄着向出口而去,然而整个地面都陡然间向后倾斜。

    “会长!”干员们都惊呼着围过来。

    岳狸抓住墙壁上的凹槽,吼道:“别管先出去!”

    电话在这时响了,是于颂,她语速飞快:“会长检测结果出了,是艾克塔,整个总部都分布了艾克塔的细微残骸和血液。”

    “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岳狸将电话别在衣领间,躲过一块儿飞冲而下的碎石:“放心,死不了,按我之前交代你们的做,再把能撤的人都撤掉。”

    于颂清晰地听见电话那头的混乱,但她知轻重,咬牙挂断了。

    万幸的是,他们之前在通道内都牵了固定绳结,还留了几人在地面,而秦逢做的稳固工作也起了作用,陆陆续续已经有人爬了上去。

    麻烦的是另一波人完全没意料到会有这么可怖的塌陷,身上所携带的装备都很有限,看见其余人在借力而上,都傻了眼,

    地面的倾斜程度越来越大,在物体砸落的情况下光凭人力难以支撑。

    “我的老天还好小岳你有先见之明救命啊啊啊啊啊。”杜腾被迎面吻上的巨石,吓得吱哇乱叫,还好身体比脑子更先做出了反应,躲过一劫。

    岳狸飞速瞟了眼,见他没事冲着上面大喊:“把绳子荡过去!”

    “啊!”倾斜再度加剧,几乎成了九十度垂直,岳狸已经快到地面,可余光中有人没撑住落了下去,她便松了绳也往下落抓住坠底的人,地面上方配合地将另一根绳荡了过来。

    干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绳索固定在腰间。怕再有人出事,岳狸便放慢半步殿后,等最后一名干员上去后她加快速度攀爬,然而固定的点位突然裂开了巨大的豁口,岳狸一时失去支撑好险才稳住,万幸干员们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绳索,她一鼓作气借势而上。

    地面巨大的古树已被连根拔起数棵,尘土飞扬,不知躲在哪儿的秦逢摇摇晃晃地跑过来献殷勤:“岳会长岳会长还得是您啊……”

    话没说完不知什么东西飞过将他脸划了个血口。

    “有异物!”

    秦逢又马上避到了保护他的干员身后。

    岳狸有些无语地白他一眼,将最新改制的枪抛给杜腾。

    杜腾捣腾了几秒,误打误撞开了枪,即便击中的位置偏异物依然转瞬被洞穿倒下,他傻愣感慨:“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用的武器。”

    只是这些异物好像更多是冲着她来的,近战之下枪就不太好使了,岳狸抽出长刀,将扑倒面前的数只异物一道带过。

    然而这丛林中异物仿佛源源不断,再这么纠缠下去回总部就晚了。

    岳狸的刀还没碰过去,身侧的异物忽然倒下了。

    “看在你钱给的够多。”李曼手起刀落,却不愿看她,和邓延帆一起将她右侧清出了条通道。

    “小岳你不是要回总部吗,快走。”杜腾艰难探出头,马上又缩回去了。

    “岳会长我调飞机过来!”秦逢不知又从哪儿冒出来,但话音刚落便见天空骤暗,是高等级异物引起的超范围能量异常,飞机是飞不了了,他讪讪道:“我命人开车送您过去。”

    岳狸心中一沉:“不必了。”从邓延帆三人身上移开目光,匆匆离去。

    一路上横亘的线路炸开,电子大屏忽明忽暗,红绿灯失去了空盒子,大道上望不到头大疾驰车辆紧急停靠,尘烟席卷而来,恍若末日,等视线中可辨认出总部大楼时车子已经瞧不出原来状貌。

    地面突然自楼盘豁开巨大的裂缝,所有行人和车辆都惊恐逃离总部周围,鸣笛声四起,岳狸加大油门逆行冲到大楼,她甫一进去脚下就再度延展开裂痕,她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巨响乍起眼前投射下诡异的黑影,臃肿繁绕,无尽的液体嘀嗒落下,像是触手。

    那冶尼多来了。

    大脑被嗡鸣声占据,岳狸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朝着主楼狂奔,数秒之后强势的能量波扩散而至,她的听觉渐渐地又回来,在震耳欲聋的坍塌声中一头扎入楼层。

    露出部分愈来愈多的触手烦躁地扭动撞击,能量罩不堪重负破开了个缺口,狂烈的风暴将外面四散逃离的人群吸入,惊恐的人们不顾头上摔出的血迹和疼痛的躯体惊魂丧魄地朝最近的楼涌进,主楼里也逃入了人流,驻守的人员肩挎武器来到大厅,为首之人瞧见走在最前方的岳狸在她脚边半步开枪示警,被紧随赶来的项伏泰一拳抡到了地上:“你个眼瞎的看清楚了这是你岳会长!”

    然后马上让随行人组织逃入的民众往避险区走,自己则和岳狸汇报情况:“能撤走的都撤走了,只是它来的太快还有好多人来不及,不过也都集中到了主楼。”

    主楼地处中心,以那冶尼多自外围攻击的特性,在情况未明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所有研制准备的防护机制都开启了,但是,”项伏泰额头浮起薄汗,“终究只能抵挡一时。”

    那冶尼多太强悍了,才初初显露冰山一角就让他们倍感乏力,他从记事起就与数不清的异物厮杀,然而此刻竟生出了蚍蜉撼树的无力感。

    岳狸脚步不停,语速匆匆:“理事长呢?”

    “他近几日都不在联盟,会长放心。”

    看来是早有预料。他总是如此,看透一切,但从来漠然旁观。

    控制中心内所有仪器嘀嘀嘀响个不停,岳狸穿过自动散开的人群走到于颂身旁,屏幕上的节点尽是红色警报。

    “看来你的应对也并不怎么样。”坐在另一头的百里承凉凉道。

    “可这杯水车薪的应对里却也不见百里会长丝毫贡献。”

    百里承被她一噎,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岳狸盯着显示器,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并且攻击还有外延趋势,她做出决定:“封锁总部。”

    “你疯了!本来还可以借外扩地带减少中心受到的攻击,一旦封锁我们必死无疑,我看你是在外面待久了都忘了联盟是个什么地方,为大局考虑一些无谓蝼蚁就应该自愿献出生命。”

    岳狸怒然转身:“没有你口中的蝼蚁哪儿来的联盟,又有谁来支撑你的春秋大梦。”

    也正是这一回头她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帽檐压低,遮住了面容,是ACR的掌权人。

    他似乎意识到她在看,勾起唇角微微点头遥遥致意。

    岳狸顿感不妙,拉住于颂的手,悄然塞了块芯片。

    楼层急剧震荡,有新的震源中心,地图上科技部的专属大楼发出刺眼示警。

    百里承快步后退,簇拥在两侧的人将他掩住,子弹将屏幕击碎,示警不再,局势一触即发。

    “既然都活不了,那你总得死在我手上。”他死死盯住岳狸。

    项伏泰拉住岳狸后撤:“简直是个疯子。”

    “蠢货。”于颂暗骂,将芯片飞速插入隐秘卡槽里,而后滚落到控制台附近掩蔽。

    门被突然打开,大批武装齐全蓄势待发的人涌入,孟浔将岳狸拉走。

    岳狸在混乱中对于颂而项伏泰做了手势。

    二人立即会意,不在此纠缠,借势退出。反正芯片已经融入控制台,他们能够远程操控,当务之急是去将进入的民众分管保护。

    控制中心在高层,于颂和项伏泰则据守下方楼层,并派遣人员营救尚在楼外流落之人。

    岳狸接着云图观察主楼到科技部之间的路况,两栋大楼直线距离本还算近,但中间横亘着可怖的裂痕,以及无数的废墟,只能绕路前往。

    “太远了!基本没有活着过去的可能。”项伏泰估算了下距离。

    如此长途,只怕未行至半就会被那冶尼多和百里承蚕食。

    一辆千疮百孔,甚至前盖都有些松弛的车停在了面前,李曼打开车门:“快上!”

    岳狸来不及多想,立马钻了进去。车子飞速开出,然而后面的攻击紧追不舍,激光直接将车子灼烧起灰烟,发出举步维艰的吱呀声。

    “不行,撑不了这么久。”杜腾咬紧牙关看了眼后视镜。

    邓延帆脊背一凉:“哥,你要干什么?!”

    “坐好了,”杜腾直接撞开护栏车子借着坡度腾空而起,擦着攻击跃过废墟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

    “这一定会是这辆车最辉煌的时刻!”杜腾心潮澎湃。

    邓延帆绝望地抓住拉手:“也会是它生命的最后一天。”

    破掉的窗呼啸的风李曼兴奋地高声叫喊。

    岳狸从降下车窗探头将大楼锁击毁,车子没踩刹车就着惯性撞开门驶入大厅。

    发出无力的闷响,很显然确实也报废了。

    还不待杜腾心疼,密密麻麻的触手突然袭下阴影,地面离开翘起直捅三楼,深渊乍现。

    岳狸给自己推了管补充剂,匆匆嘱咐:“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而后就跃入了深不见底的坑中。

    她一路用匕首摩擦石壁减缓下坠,火花四溅,不知过了多久,落地时匕首已经磨损消失了大半截

    这里的黑暗浓稠凝固,光线只能照到周围半步的范围,她听见了如钟如雷的心跳声,应当是那冶尼多的。

    然而即便是到了如此深渊依然不见其真正踪迹,岳狸难以想象它的完全面目,的确已非人力所能对抗。

    商杞以艾克塔为引,要让整个联盟都葬送以熄仇恨之火。

    虽然难以辨清周围环境,但岳狸不敢停下。

    不知什么东西砸下,她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好险避开,岳狸立即意识到了是谁。

    “你还是来了。”祂说。

    岳狸退开他的怀抱,现在彻底失去了光线,她看不见商杞,但莫名觉得他神色黯然。

    “你也知道无法避免。”

    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久到岳狸以为他消失了,才难过开口:“你不要插手,我保你无虞。”

    岳狸觉得他在看着自己,以一种专注而复杂的目光,甚至让她想起了他们那些胡闹时他乞求的样子。

    岳狸伸出手去摸索,商杞立马将自己的脑袋凑了过去,岳狸碰到了他的下巴,于是就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很快地吻了他一下:“你封印了祂可祂也告诉了我封印你的办法。”

    岳狸将手指与他紧紧嵌扣,掌心相合,以神祇血液绘制的咒文成了这里唯一的光亮,岳狸感受着怀里消散的躯体,也分不清究竟是何种心情:“你如果真的想赢,就不该在鄢兹心软。”

    她不敢耽搁,随即顺着商杞来的方向奔去,她剧烈的心跳与那冶尼多的相呼应,震如擂鼓如同随时就要破碎。

    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旧伤爆发,吐出口血,下一秒子弹贯穿肩膀,岳狸借着来人的照明光分辨。

    居然勉强算个熟人。

    他们在迷城中见过,一起争夺过贝达芯核,好像叫什么甘泰。岳狸靠在废墟上隐蔽身形,此处伸手不见五指,甘泰一时丢了岳狸的踪迹,他干脆放弃找寻,朝着神像奔去。

    “停下!甘泰!”

    居然还有一人,不对还有个小孩的哭声。

    卢修把受惊的小孩挡在身后,冲着甘泰脚步声响的方向喊:“天上不会掉馅饼,这地方一看就不寻常,你与其做那发横财的梦不如想想怎么出去。”

    然而甘泰全然当做了耳旁风,还转身对着卢修的方向开了几枪。

    黑暗中传开吃痛的低呼,卢修又开了几枪直到弹匣耗尽才把手枪丢掉。

    “别以为同行过一段时间就能和我瓜分财产!”

    他被不幸卷入,本以为山穷水尽,谁料此地居然是个宏大的神庙,一块废墟碎石其上的雕刻工艺就有连城价值,在这里万千珠宝供奉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足以想见昔日辉煌。光是在途中他就捞获了传闻中消失已久的名品古迹,跟别提主殿该是何等迷人眼。

    足够让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肆意挥霍!

    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忽视他的人都付出代价,他要最动人心的峻宇雕墙,最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他激动得快要昏厥过去,马上就到了。

    近在咫尺!

    他触碰到了这如蕴光辉的神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手开始融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暗的空间里响起凄厉的惨叫,渐渐地只剩灼烧的响动,然后迅速地无声息了。

    孩子还在哭叫,但有卢修看着暂时没有问题。

    岳狸走近打灯一瞧,神像周边只剩一滩恶心的尸水。

    地面再度抖动起来,那冶尼多或许是察觉到了神殿所在,岳狸感觉它越来越近。这片饱经风霜,深埋地底的空间已经支撑不起如此动静。

    “去你斜后方的废墟底下躲着。”岳狸冲卢修的方向大喊。

    她看不见更多,可她知道地面会是何种情景,她仿佛已经听到人们绝望的呐喊与哭泣。

    最高阶的异物果然远非如今的人力所能企及,这里离那冶尼多太近了,岳狸头痛欲裂,直觉五脏六腑也都要破碎,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未知的失控感席卷了她,她倒在地上,如同破败的残骸,残存的清醒中倒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希望神灵庇佑。

    她强撑着爬起,终于见到了祂沉睡的面容。

    神圣得让岳狸竟生出不敢再看的念头,纵有悯然,难以形容的距离感和超越感却使人心生敬畏。

    然而另岳狸最没想到的是,神像心脏的位置居然是空的。

    “后肢无力的雪貂走投无路躲进了残破裂石,泪水化作红宝石,康复如初……”

    那本故事书里写过。

    后肢无力、雪貂,还有红宝石,为什么一定要是红宝石呢,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岳狸手背上滴下汗珠,但她全然注意不到。红宝石对应心脉,雪貂…雪貂这种生物疾病多发,其中一类便是心脏处,症状就是后肢无力等,康复如初…难道暗指的是神庙被毁之际,有一心疾患者走投无路,在这位弃神之下怆然祈愿,而祂将自己的心脏给予了自己世间仅存的信徒,所以才彻底陷入了沉睡之中。

    故事书,故事书里还写到画师为师所嫉所害,得梦所托做出纹路颇得心意。而那纹路展开是个“商”字,飞鸟结环衔草寓意报恩,又有秦逢的佐证,百里承受梦蛊惑。

    那书里记载的应当不是虚构的,想来是那匠人及其后辈的所见所闻,只是采用故事化写。

    商杞给出了心脏,那唤醒祂难道也要用一颗心脏吗?

    岳狸手抖起来。

    会吗,一个甘愿为渺小信徒献出心脏的神灵,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作为苏醒的方式吗?

    磅礴扭曲的力量自深渊而起,那也尼多要完全出来了。

    来不及了。

    岳狸的五感在此刻前所未有地敏锐又前所未有地迟钝,她吐掉口中的血,拔出匕首,手起刀落,滚烫的血液自心脏处蜿蜒流下。

    鲜红的心头血落入神像的空缺之处,沿着那些裂缝一点点渗透。

    遮天蔽日的触手来临的同时,岳狸似乎坠入了幻觉之中,她看着祂由人们的梦念而起,看祂繁盛,看他残败。

    世界如同陷入了永恒的宁静中。

    ·

    岳狸醒来的时候,旁边数不清的仪器嘀嘀嘀地响着,下一秒房门就被打开,医生和后面紧随的乌泱泱的人群就冲进来,叽叽喳喳地叫着,被医生一个眼刀制止了。

    邓延帆探出颗头,瞧见她睁着眼,激动道:“哎呦活过来了!”

    被于颂踹了一脚:“说什么呢。”

    “会长。”项伏泰喊了句,紧接着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他魁梧不凡,现下这副样子委实有些惊悚,岳狸赶忙把眼光挪开又见李曼和杜腾两人捣腾着给她削水果。

    李曼那刀砍人厉害削水果可不怎么样,果皮直接飞到了杜腾脸上趴着。

    她又把眼睛闭起来。

    虽然吵闹了点,但感觉……还挺好?

    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探病,有各级干部,有她救过的人,有她早年没升任前一起共事过的,亦或是托人捎带心意不留名姓的。

    哦,杜腾他们不知怎地和于颂、项伏泰熟悉起了,时常相约而来。他们三人如今已不再为生计发愁,又因着芃芃的缘故便在主城住了下来。

    这一天,岳狸闲得实在无聊不顾医生嘱托偷偷玩了会儿手机,门被轻轻扣响了。

    她赶忙藏起,道:“进来。”

    “姐姐,”门缝一开,声音就紧随而来,“我来啦。”

    岳狸僵住了,她愣愣地看着比记忆中高了些许的芃芃与那个时常使唤她又照顾她的周疏走了过来。

    她虽说没坑害她们,但到底还是有所欺骗,又不辞而别,如今重见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岳狸。”周疏漾起笑容,头一次以她的真实名讳叫她。

    岳狸见她打量了一圈屋内密密麻麻的仪器设备,似乎是叹了口气,柔声道:“辛苦了。”

    芃芃给岳狸展示新得的荣誉勋章,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姥姥说姐姐给我们留了很多钱,我们一直小心保管着姐姐放心。我会好好学习,以后打败异物,帮助其他小朋友的。”

    岳狸后来问过芃芃,为什么唤周疏为姥姥,她说她在妈妈手机里看到过姥姥的照片,她在黑夜里悄悄哭。

    妈妈也想妈妈了。

    这是她第一眼就对周疏感到亲近的原因。

    卢修也来过,他当时被甘泰击中了腹部和小腿,好在并未伤着内里,又在一个医院,感到好些后就来看她了。

    “您放心,我一定会把不该说的都烂在肚子里!”

    他急得就差要对天发誓了。

    岳狸赶在他竖起三根手指前打断:“你救的那个小孩怎么样了?”

    卢修傻住了,但还是依言回:“受了点惊吓但没什么事,孩子父母都是厉害的企业家,家庭条件优越,给照顾得很好。”

    “哦对了,”他知无不言,不敢隐瞒,“他们还说为了感谢我相救给了我一笔钱款和工作。”

    卢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不过那份工作我还在考虑,家长给的待遇很好,只是我还是喜欢赏金猎人这样冒险有趣味的职业。”

    岳狸摩挲手指的动作顿住。

    果然是善恶各有归程。甘泰罪欲难消因此魂飞魄散,卢修坚守本心救人于危难因此终得善果。

    那她呢,一个仅用心头血就可抵消所有遭受的伤害的神灵,会如何判处她?

    岳狸将早就放在床头的盒子递给卢修:“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来联盟任职,我们会结合你的条件和自身喜好分派部门,福利待遇——”

    她笑了笑,在卢修嘴长大成“O”字形的表情中说:“应该能让你满意。”

    ·

    有一个人一直没来。

    岳狸在夜里醒来,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发呆,过了一会儿又闭上眼。

    医生说她的身体已经大好,不日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然而岳狸神经一直刺痛。

    医院多番复查却是无果,于颂和项伏泰又连着找来多个医生团队,得出的结果仍旧如初。

    岳狸看着几人愁眉不展,焦急万分的样子,隔个几日便说好些了,半个月后她直言已无问题,办了出院。

    联盟的总部楼盘全部坍塌,惨不忍睹,几位部长忙得脚不沾地,岳狸去重建现场走了一圈,没有问题后又去此次事故的伤员所在地一一探望。

    神奇的是,没有亡者,那冶尼多纵横数百年,每逢出现必是噩梦,这次却截然不同。

    听说好几位患者被发现时已经有濒死之态,却都如有神佑般吊着一口气,且顺利渡过鬼门关。

    恢复也比预想中好得多。

    令人骇惧的那冶尼多也不复存在,人们都说神明终于显灵。

    岳狸从被探访者家中出来时街道里面燃起了香火,她浑身筋络都如针刺般,强撑着不表露异样,随行的干员瞧她遥望着缭绕而起的烟云问:“要不要去上一柱香?”

    岳狸笑着摇摇头,钻进车里。

    “走吧。”

    她闭着眼休息,车子停下时,干员轻声唤她:“会长,已经到了。”

    接着,又疑惑道:“您的大门外,站了一个人,好像是在等您。”

    窗外的风捎进丝缕凉意,一片枯叶从降下的车窗缝隙中飘进,岳狸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睁开眼果然在门外见到一人。

    她压制住情绪,对干员致谢后下了车,那人正瞧着枝头啼啾的雀鸟,岳狸唯能得窥背影,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只余清脆的啼鸣,与如鼓的心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绪翻腾,每走一步刺痛都更甚。

    还有几步距离时,那人转过身来,颇为有礼地道:“你好。”

    岳狸停在了原地,她所有的情绪和话语都像串珠一般断线散落,因为眼前的人太陌生了。

    虽然是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可是神态、动作,甚至语调都完全不同。

    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也很陌生。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吗,以至于遇到一个迥然相异的人。

    “是来找我吗?”岳狸同样有礼地询问。

    “我想我应该来找你,”商杞眉头微蹙,除去应该,他也很想见她,但他觉得这话对于一个并不认识的人说太奇怪,便忽略而去,“我并没有关于你的记忆,可冥冥之中……”

    他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岳狸对他笑了,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她开了门:“进来吧。”

    “我们之前也这样吗?”商杞怕岳狸感到冒犯,补充道:“经常来拜访你?”

    哪儿有?他就没有一次是走过正门的。

    但岳狸觉得对如今可以称得上陌生人的,说此话实在怪异,便只含糊地应了声。

    大厅里还存着明显的非岳狸自己的痕迹,她余光中留意着商杞的反应,其实有些希冀他能想起。

    然而没有。

    他冷静旁观,全然是在看别人痕迹之感。

    岳狸呼吸一滞,站起身来:“我去给你倒水。”

    猛烈的眩晕袭来,她为数不多的意识心呼完蛋又得去医院躺了,却被极快地接住了。

    耳鸣声不止,她好像听到商杞说话。

    手被紧紧攥住,暖流顺着经脉沿至全身,刺痛感竟有减轻的迹象。

    短暂的心慌消失后肌肤间的触感就格外鲜明,明明是正常的相救,可商杞就是坐立不安。

    岳狸的疼痛被一点点抚平后才发现蹲在身前握着她手的人神情非常不自然,她反握住他但很快又松开:“可以帮我拿件外套吗,有点冷。”

    商杞被须臾相触勾得有些失神,可她又很快离去,于是浓重的帐然若失席卷而来:“好,你等一下。”

    沙发的对侧就放了件外衣,然而商杞刚拿起就有件叠在一起的内衬掉了出来,被糟蹋得破碎不堪,满是褶皱。

    “这是?”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岳狸不错眼地凝着他:“你弄的。”

    商杞脸庞连带脖颈都泛上绯红,岳狸好心情地哼哼两声,结果动作过大又开始疼了,商杞也顾不得火燎的感受了,扣住她的手腕:“你的身体状况并不好,我可以帮你梳理异物带来的精神损伤。”

    “好啊。”岳狸无所谓地道。

    她本以为梳理损伤是和刚才一样,后来才发现并没有那么表层。

    商杞都不敢抬眼看她,岳狸也红着脸别过去假装观察窗外绿植。

    他们都很克制,结束之后如果不是红意未消,都瞧不出半点异样。

    “每隔一天我会来为你梳理一次。”他嗓音干哑。

    “哦。”岳狸小声回。

    商杞仍旧在门外等她,有次她忙得晕头转向,一直到晚上星星高照看到黑暗中还有个身影时才想起来忘了什么。她就干脆在门禁系统录入了他的身份识别信息。

    纵然已经经历过几次,岳狸还是觉得很神奇。

    他们的精神前所未有地交融,如此深切地感受彼此。

    商杞呼出口气,轻轻将额头抵靠在岳狸的双膝,这让岳狸想起了些他从前的样子,很好捉弄的感觉,她生了坏心思,若即若离地揉了他的耳垂,他思绪混沌间下意识就偏头追逐她的指尖。

    岳狸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时飞速地躲开了。

    他湿润的眉目慢慢清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什么,惊慌地起身:“对不起。”

    岳狸瞧着他不说话,商杞心沉了下去,又郑重地望着她道:“对不起,我刚刚……”他难以启齿,暗暗羞恼自己:“我之后不会了。”

    岳狸仰头看他,等他纠结悔恨完后问:“想和我**吗?”

    商杞怀疑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但岳狸神色认真,他便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说……”

    “对啊,”岳狸不以为意,“我们人类之间彻底感受对方的方式。”

    她视线往下:“你不是也对我有欲望吗,难道不想体验吗?”

    商杞直觉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他抿着唇不说话。

    岳狸挑挑眉,像说着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我去找别人。”

    说着就站起身,商杞惊惶地立即拉住她:“不要。”

    岳狸将嘴角眉梢的笑意掩住,扯了扯自己的手,发现根本松不了一点,她奇怪道:“怎么了,我要去喝水。”

    商杞羞耻得想就地消失:“抱歉。”

    别墅多了一个人。

    商杞后面梳理的时候便也不再疯狂克制,试探地去吻岳狸的双眼、鼻梁和嘴唇。岳狸都一一给了他回应,这让他激动得险些失控,可他不敢妄动,岳狸的身体还需要恢复,他不想伤害她。

    但这也让他倍感煎熬。

    可岳狸似乎觉察不到,除了梳理的时候还会做些让他呼吸和心跳都齐齐停滞的事情。

    他打开冷水,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浴室的门却被敲响了。

    “可以进来吗?”

    “不行!”他马上拒绝。

    然而并没有用,外面似乎犹豫了会儿,还是将门打开了。

    他浑身湿漉漉的,垂下的眼睫也氤氲着水汽。

    “你需要我帮你。”岳狸道。

    “你的身体还不行。”他仍然不退让。

    岳狸赤足走近:“别担心,还有其它方式。”

    ……

    商杞有种岳狸在捉弄他的错觉,明明可以让他将所有都忍耐都倾泻,但偏偏在关键时刻止住,好像更难熬了。

    他瞳孔已经失焦,只能任由她掌控自己的全部感受。

    岳狸近几日心情不错,工作进展很顺利,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好。她下班时在路边瞧见一家新开的糕点店,她听不少人夸过,正好今日得空,她便也去排了队。

    回到别墅时,她轻声哼着歌关上车门,路旁的花开了,能隐约闻到香气,繁星璀璨,夜风徐徐,今天是个好天气。

    她走进客厅时却不见商杞。

    明明是精神梳理的日子,往常商杞都会在这儿等她。

    岳狸将糕点盒放下,唤了两声却毫无回应,便去各层房间里找。

    然而没有,所有角落都不见他的踪迹。

    岳狸有些泄气,她安慰自己商杞或许有事来迟了,但还是不免失落。

    正打算走出主卧,门却突然被关了。

    “不是要做精神梳理吗?”

    岳狸转身,果然是商杞,她快步过去抱住他,感受了会儿他的体温才松开。

    但商杞好像有些怪怪的,她这念头刚刚划过,他便如往常一样轻轻握着她手,羞赧又缱绻地开始梳理。

    依旧是循序渐进,温柔有序,岳狸感受着这奇妙的体验,可是渐渐地有些不对劲了。

    商杞比以往更深入,岳狸忍不住喘气着,她额头浮出薄薄的汗。

    “放轻松。”他道。

    然后猛地加深了彼此的交融,岳狸最后意识回笼时才发现自己伏在他的肩头。

    他同样尚未平复,胸膛剧烈起伏着。

    岳狸不解,她艰难问:“为什么这次要到这种程度……”

    商杞偏头在她脸颊烙下一吻:“你的精神损伤不是还没好吗,我怀疑是之前都太蜻蜓点水了。”

    岳狸脑中的弦霎时断了,她挣脱商杞的怀抱,他也由着她脱离。

    “你知道了。”她的精神损伤其实已经好了一阵子了,但她耍坏心眼,瞧着商杞在被她作弄后又不敢动她。

    现在,暴露无遗了。

    “当然,”他漫不经心回应,视线慢慢落到她殷红的唇,“那我应该得到补偿。”

    岳狸由着他将自己按倒,可是渐渐地一股怪异感涌上心头,不同于前段时间的克制保留,商杞的疯狂,以及对她感受与身体的把控倒让她想起从前。

    她从无序中睁开眼,却落入他一错不错地眼中,这眼神……

    岳狸用力推开他,等氧气都涌入后她颤声问:“你想起来了,是吗?”

    商杞单手撑床,勾起唇角,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无端让人感到凉凉的。

    岳狸隐约觉得,自己或许、大概、可能完蛋了。

    她腾地坐起,向门口跑去:“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先走了。”

    然而商杞突然出现堵在她面前,她后退半步却被人从后环住。

    岳狸瞪大双眼,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总不会,那什么,还能有几个吧?!

    床边传来悠悠的声音:“你猜对了。”

    “神有万灵。”

    岳狸两眼一黑。

    完了。

    她是真完了。

    ·

    联盟最近结束了两桩足以撼动基石的案子。

    803案平反,岳狸终于名正言顺回到了联盟,而罪犯遂青,不仅违禁实施基因改造,更制造伪证,构陷污蔑,罪行又被重新审理。

    另一桩案子,则依然与803案相关。联盟前副会长百里承主导了803案,更被查明此前被爆事由皆铁证如山,其罪行昭彰,罄竹难书,是以被撤职,清算资产,判处死刑。

    岳狸穿上大衣,从办公室乘电梯一路来到历史展览室,她才叩响里面便传来声音。

    “进。”

    岳狸推门而入,一直走到画像长廊处,才看到老人的背影。

    她因这熟悉的场景恍惚了一瞬。

    也是在这里,庄辅友给出了最后的谜题。

    现在,胜负已分。

    “理事长。”她弯腰行礼。

    庄辅友因她这话牵起嘴角,胸腔震荡,发出松快的笑:“恭喜。”

    他心情不错,阻止了岳狸推他,自己将所有画像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你比他更强。”

    岳狸即刻意会了这个“他”是谁。

    “但对于这个位置来说,”庄辅友在最后一张画像的面前停下,拍了拍右侧空白的地方,“冷漠不足,仁慈有余。”

    岳狸闭了闭眼,所以,所以,他从头到尾都知道遂青的意图与执念,并放任事情发展。

    他要让遂青做她的磨刀石。

    “我曾经以为你不会是最后留下的人,”庄辅友毫不隐瞒,“可现在看来,结果并非如此。”

    他转过身来,如同一个和蔼的长辈:“我期待你的表现。”

    他笑起来:“但我并不认为我错了。”

    岳狸出来的时候冷风更甚,路过的干员促狭问她:“会长的大帅哥男朋友没来吗?”

    岳狸没想到连他们都知道了,开了句玩笑:“每天瞧你们秦部长敲锣打鼓地排戏就够热闹了。”

    不过她还是回了:“他最近有事。”

    商杞确实忙碌得不行,他作为曾经香火最旺盛的神祇,如今除了11号大街却再无一座能勉强说是完好的神殿。但他言称,神灵庇佑不在于此,是以去清理各分区束手无策的异物去了。

    她心柔软了些。

    去科技部听完最近的研究成果汇报后,岳狸驱车向着城外而去。

    联盟在各地都修建了收容所,用于收纳那些无法被彻底处理亦或具备研究价值的异物,其中编号17的收容所收押的都是危险等级最高的异物。

    看押人早早得到消息出来迎接,但岳狸显然并不需要。

    她在这里待过一年。

    “他之前被141号上伤了胳膊,目前身体状况良好,现在被提到了单独的会客厅。”

    “知道了,”岳狸点头致意,“多谢。”

    看押人道了句“应该的”就恭敬退下。

    这里被提前录入了她的信息,岳狸进行识别后,门就开了。

    里面的人静静坐着,即便形容落魄背依然挺得很直,气势如昨,仿佛仍是高高在上的被人尊称的会长。

    机械音响过后,门被关起,岳狸走到他的对面坐下。

    他们认识多年,倒是很少有如此平和的时刻。

    “黄望津说你与ACR签订了协议,你既已不在协约也就作废了。”这也是百里承在联盟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百里承不屑冷讽:“这么急着背叛我找新主子呢。”

    “谈不上背叛,对于联盟的大多数人来说,无论上面的是谁都不重要,他们关注的只是自己。”

    “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也很清楚。”

    “清楚?”百里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趣闻,他前仰后合,好半晌才擦去眼角笑出的泪,“岳狸,如果你能做到,也就不会有遂青的事。”

    岳狸陷入沉默,这短暂的无言给予了百里承信心,他紧接着道:“你把她看得重,给她信任,给她爱戴,她又把你当做什么……”

    岳狸懒得听那些话,将符印扔在桌上:“我继任了。”

    百里承的得意张狂无谓在须臾间都如破裂的面具般碎掉了,他目眦欲裂,紧握的拳抑制不住地颤抖,岳狸看着他这模样说不上心里有多畅快,只是不禁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场景。

    “他总是这样偏向于你。”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都含血带恨。

    岳狸觉得这话颇为幽默:“如今的联盟是他一手打造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冷漠。你、我,还是其他都不过是他维系联盟稳定的工具,你很清楚,他只想要一个满意的胜利者,至于是谁,不重要。”

    她向后靠,离对面的人远了点:“你只是不想承认,我赢了。”

    百里承猝然跃起要掐住她的脖子,隔在两人间的桌子被腾地掀起,东西洒落一地,刺耳的声响惊动了守在外面的看押人。

    门被破开,他很快被按住,激烈地挣扎着,胳膊上的伤口渗出血迹,他谩骂着,咒怨着,让岳狸拭目以待。

    岳狸望着他的眸子,突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她刚刚赢下月度考核,他望向她时,眼睛也是这样燃烧着熊熊野心与不甘。

    以及其下隐含的恐惧。

    当时,头发花白的老人推着轮椅来到她身旁,递了刻有她名字的铭牌。

    “你会赢过他的,对吗?”老人说。

    百里承的声音逐渐远去,岳狸在会客厅坐了会儿。

    走出收容所时,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的叫喊。

    她在这里与那些异物共处过,旧伤叠新伤,从医务间醒来就又被丢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不一样的是,她出来了,而百里承会永远留在那里。

    寒风刺骨,岳狸将大衣裹紧,手机忽然接连震动了好几下。

    “小岳,出来聚会,我们都等着你呢。”

    “会长,要不要我和李曼来接你?”

    “[表情][表情]哈哈哈哈哈哈还得是我邓某人,你瞅瞅项伏泰那熊样!”

    “快来!男朋友也在等你[斜眼笑][照片]”

    岳狸正要回消息,手机又震了一下。

    “回头。”

    岳狸大脑空白了瞬,她愣愣转头,便见商杞站在枫树下,眉眼弯弯,眼映春水,像漫无边际的冰河都被融解。

    他快步走来,不远处的两辆车里,所有人气嘴八舌的。

    “没来得及看消息吧,那是半个小时之前的!”

    “等不及了!等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快上车!”

    她落入温暖的怀抱。

    天气是有些冷,岳狸想,但没关系,有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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