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真菌味道,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呼吸道,弥散于全身血液。
鼻腔内的细胞仿佛被蚊虫叮咬般,“噗嗤”一声喷嚏,想要把它们追赶出来。可四周的空气也宛如一张越拉越紧的蜘蛛网,自己恍若那只动弹不得的蚊子,一步步被裹挟,被蚕食。
脚板突然一阵沁凉。
低头一看,地上干燥如也。一阵不详的预感袭来,楚山用食指扶上眼镜,弯腰仔细查看,果然是一坨黏腻拉丝的口痰。差点干呕。
踮起左脚,急匆匆跑去公厕,一阵冲洗。
右侧出来一个人。也穿着一双人字拖,也抬腿放到洗手盆里,狠狠的搓洗。
楚山不由得缓缓转向右侧。因为,那个人的腿很白,还穿着超短裙。超短裙顺势往上走,里面的景色让人不敢直视。
玫红色的短袖薄如蝉翼,里面的内衣若隐若现。这个老小区鱼龙混杂。既有保时捷这样的豪车,也有后座上安着外卖箱的电瓶车。在一排排热闹的麻将馆的间隙里,几间挂着帘子的补习班还倔强的偷偷开着。
在楚山转身的瞬间,沾满水滴印记的玻璃镜子里,有一张白皙透亮的脸。一点红唇煞是夺目。
公路上有车从二人中间穿行而过。楚山点起一支香烟,在萦绕的烟雾里,他看清了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头顶上的石榴果实摇晃在风中,她的发丝好像也被风带过来了,游弋在自己的鼻尖,脸上和耳后,伸出手,打算抓下来,却捉摸不透。
深深吐出一口烟雾,此刻,楚山下了一个决定。
红衣女人被他挡在乒乓台旁边。
那双泛满水光的眼睛周围全是深色的眼影。瞳孔里的自己,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正欲去擦哪些碍眼的东西。
“干啥?”一声略微沙哑的女声险些破音。
换了,她的眼里没有了自己,充满了戒备。
那句话,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小姐,要不要跟我走?”
说完的刹那,风停了。
那双眼,上下扫视自己,好像自己才是那个猎物。
楚山看不懂她的表情,审视?蔑视?满意?
知了没那么八卦,依旧卖力的求偶。在聒噪的声音里,她说了个字。
“成。”
楚山打算读懂她,但是,书关了。
红衣女人转身,一步步走进前面的小巷。高大古老的黄角树夹道生长,这条道路充满了污泥和青苔。
两人一前一后都小心翼翼的走在这条不算干净的石子路上。
楚山来过这里,并不知道这里也有做这种生意的。
路的尽头是一条更宽阔的主干道,就在会路的最边缘是一家小小的面店。
她径直走了进去。
楚山有点恶心,之前被口痰黏住的感觉呼之欲来。
以前自己经常来这里吃面。
女人回头,看见远处的楚山。沉默了几秒,凑近正在挑面的中年女人说了什么。
说了一会,二人不约而同望向自己。
楚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认出来了。但,老鸨不是应该很开心吗?
世人有千奇百怪的丑陋。
烟还未燃完,红衣女人出来了。背了个灰色的包,破破烂烂的,就像她那双过时的人字拖。
两人再次见面,眼光碰到一起时,楚山居然从她的眼里看出了莫名的喜悦。
楚山错过眼,不想被快乐点燃。这腐败的一切足以熄灭所有的火焰。
衣角被人轻轻扯住,楚山望向她的脸,但是不想望进她的眼里。
妓女的眼里怎么可以有那么清澈的喜悦。
她的眼角上扬,嘴角上扬,肌肉也是向上长的。有点像花园里的野草,醉酒男人的尿液,耄耋老人的口痰,随处乱扔的垃圾,都让它朝上生长。
阳光就是那么诱人吗?
可惜,自己要把她拉入黑暗了。
欢迎你,走进我的黑暗。
车熄了火后,楚山忍不住摇了摇身侧的女人。
柴油货车一发动就啪嗒啪嗒的,玻璃在窗棂里噼里啪啦。窗外是如墨的漆黑,山脉连绵起伏,深深浅浅的黑,像动物世界里巨兽出没的场景。可这个女人为何睡得如何安稳?
楚山无奈叫了几声。
很快,女人醒了。
一双惺忪的眼睛瞟向自己,一掠而过。
她惊叹道:“呀,天都黑了也。”
楚山沉沉的应道:“下来吧,买家都久等了。”
那双眼又飘回来了,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什么买家?”
楚山的眼里终于有了点光彩,对视着她,“我干了一个大买卖。”
女人目光灼灼,却冷静的一字一顿道:“这大买卖,是我。”
楚山扯起左边嘴角,笑了起来,漾起一个小酒窝。
女人眼窝很浅,眼里的光彩有些流溢出来。昏黄的车灯下,那光彩好像点缀在山巅的星。
她很美。
她也扯起一个极其相似的笑,又好像不一样,因为眼里有种宿命感的忧伤。楚山突然意识到,自己开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拉开车门,绕过车头,又“卡塔”一下,拽开了副驾驶车门。
女人蹦下去,凉意好似潮水,涌上脑门。倒吸一口凉气,迅速拉开背包,掏出一件外套结结实实的穿好。
楚山走进面前的一幢房子里。
这里是他家。
因为在黑暗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熟悉。好像熟睡的夜里,妈妈捞过宝宝,拥入怀里的那种熟稔。
房屋内的灯,被一盏一盏的打开。好像一朵逐渐开放的花。
女人走了进去,进入了他的世界。
进去的一瞬间,楚山突然惊恐的盯着她。
“出去。”声音有些颤抖。
女人有些不解,困惑的看过去。
楚山只是去旁边的橱柜里,取出一只富有年代感的水盆。默默的用盆盛着水,朝她走来。
两人在灯下,白炽灯把影子拉得好远,在灰白的墙上,交织成一团黑色。
女人把白色毛巾洗成五颜六色,有些抱歉的望着他。
他却冷冷的盯着她,似乎想望进她的过去里。
“给我说实话。”
女人素净的脸很是嫩,跟身体一样,肉嘟嘟的。
“嗯。”女人却很温顺和安静。
“谁派你来的?”楚山眼也不眨,就那么冷漠的注视着她。
她的睫毛轻颤,眸光却很清明。
“我自己来的。”
“你从哪里来的?”楚山像审视敌人般。
女人感到很大的压迫感。吞了口口水,抿了抿嘴。
“北都。”
楚山瞟了瞟墙壁,叉着双手,吐了口气,尔后坐到餐椅边的木椅子上,点起一支香烟,在朦胧的灯光里,一切都是那么模糊。
“你几岁?”
楚山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有种等待宣判的绝望。
女人的眼光却有些闪躲。
半晌才说出,“18。”
楚山站起来,靠近她,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低头看见那头发黄的头发,看不真切她的表情。用夹烟的右手,摸向她的下巴,有些嫩得出汁,扶起来,两人对视。眼里有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
“说实话。”楚山其实有些崩溃。
女人哆哆嗦嗦说出了一个数字。
“16。”
楚山狠狠吐出一口气,呵的一声。
女生手足无措的样子,在身上那件蓝白校服的掩映下,将她的稚嫩一览无余。
不知过了多久,女生觉得自己应该被放过了。
不料,一句话将她置身寒窑。
“未成年就出来干了。”
女生的脸更白了,更沉默了,头也更低了。
楚山坐到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狠狠吸口香烟,望着墙上斑驳的脱落的墙皮,还有自己荒诞的影子,他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搞未成年,也不搞学生。”
女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扛起灰色的背包,沉重的走出昏暗的厨房,走进漆黑的夜色了。
楚山瞥见她脚后跟皲裂的伤口,大大小小红色的疙瘩,雪白的腿,一切都是生活赋予她的色彩。
早已暮色四合的山村里,快步走在路上的她,好像走向饿狼血盆大口前的山羊。
楚山跨上摩托车,一下子就冲到她身侧。
女生望过来。明明光线熹微,楚山居然感受到她有些颤抖。
“上来。”
“去哪里?”女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他,眼里并没有泪光。就像一个赶路的夜行人。
“警察局。”
“我没犯法。”
楚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是举报你,那个。是让警察送你回家。”
楚山看见她的眼里的讥笑。连初见提要求时,她都那么平静的情况下,她居然在蔑视自己。
“警察?有什么用?”
原来是蔑视警察。
好像也不只是。
因为她后来又说了一句,“鲁迅说过,男人都喜欢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
“哼,”楚山嗤笑一声,“鲁迅还说过这个?”
“我跟你说,这附近全是山,你自己根本走不出去的。难不成,你想睡在山上?”楚山耐心劝道。
“有何不可?”女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这段时间,到处都是蛇。”楚山耐心快要告罄。
没有回应。
突然,女生凑上来,在自己下巴处碰了一下,除了一瞬间的温软,什么也不留下。
“作为报酬,我借住在你家一晚上。明天天一亮,我就自己走。”
楚山看着她的身影,跃进了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