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最近过得气儿不太顺。
孔公馆今晚上又有一场不大不小的交际宴会,孔家有权有钱,因此公馆建得是津门首屈一指的奢侈。他家厅堂举架极高,顶上稳稳挂着个巨大的紫晶吊灯,光水晶流苏就能垂下来三米,照得满室华光,衣香鬓影,来往交错。
薛夜穿着一身白青色单绸长衫,胸前淋淋漓漓洒了几滴酒液,正躲在半人高的一个胜利牌红木座留声机后头歇息,仰着头,张着红润润的嘴喘气,心里转着圈地骂人——
他娘的,刚才灌自己那小子八成也是孔如熙的狗腿子,这叫什么宴会,分明是孔如熙那厮排演的一场好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钓大鱼也。
很不幸,他薛夜正是孔如熙看中的这条肥鱼。
薛夜何许人也?
整个津门风月场,不识得孔家的人几乎没有,没听过他薛夜大名的人也少得可怜。
孔如熙的大名,往往跟权位、财富联系起来,他爹前些年就任了什么全国经济委员会头脑,上北平任职去了,而孔二自己名下也管理着堪称津门经济命脉的银行、地产。薛家经营木材生意,也算颇有财富,然而在孔家面前,顶多也就算是人家手心里漏出的一点芝麻粒罢了。
钱、权都排不上号,薛二少爷能在津门风月场里混出这么个名声,绝非浪得虚名,靠的也是硬通货——脸。
不谦虚地说,薛夜这张混合了四分之一白俄血统的脸,天知道怎么长得,既充满了东方的神秘韵味,眉梢眼角又带着天然的旖旎风情,配上一副长腿细腰的少年骨架,活像画里的人走到人间来了,神奇地统一了津门各路色鬼的审美。
平心而论,人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薛夜这美人可是全美在一张皮上了,名花的神采与风韵,薛夜那是半点也无——他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半大孩子呢!哪里能做出万人迷的形容来?奈何一张天生的好皮相,包裹着周身的孩子气,倒也有几分玩味之处。
津门从前有个白七爷,对美人就好一口古典含蓄,有人笑称,津门戏楼凡是丹凤眼柳叶眉的戏子皆在他床上滚了个遍;
与之相对的还有个金三爷,这位可就崇洋媚外了起来,睡过的舞女不是叫露西就是叫戴茜——总之是一个中国名没有。
就这两位口味天差地别的刁钻主儿,在薛夜十三四岁头一次跟着狐朋狗友出来鬼混,在红锦轩露面那刻,都宣称这小少爷长得是真他娘的符合自己口味,一个爱喝茶,一个爱喝咖啡的两个家伙,竟然能为一个还没长开的小男孩的容貌握手言和起来,一夜间薛夜“貌比潘安”之名传遍了整个津门。
薛夜自己对此倒不大在意,只是随着年岁的增加,屁股后头追着自己的尾巴群体日见增多,到了如今弱冠之年,已然形成了个尾大不掉的局面,着实令人头疼。
譬如眼前这位孔先生。
薛夜腹诽的词儿还没骂完,孔先生已然跟发现了老鼠的猫一般,端着个高脚杯,施施然慢步过来。
孔先生今天穿了套香槟色的西装,他其实长得很不错,头发和眉毛都是一样地乌浓,衬得本就高大的他英气勃勃。薛夜没心思欣赏他这番英气,但也是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抖落了下长衫,湿润润的嘴角一抿,脸上挂出了个浅淡的微笑。
孔如熙不动声色地欣赏着薛夜脸蛋上的这一缕笑容,在光影的流转下比美酒还让人沉醉,心里暗暗惊叹,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不艳不妖,一双眼睛清澈如海,照旧摄人心魄,笑道:“薛公子这是有些醉了吗,怎么躲到这里偷清闲?我刚吩咐了厨房煮了醒酒汤,现下估计已经凉好了,我带你回客房喝一碗吧。”
薛夜张口就想拒绝,话还没出口突然想起自家老爹谆谆教诲,万万得罪不起这位咱家想攀都找不着门道的孔先生,只好不情愿地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孔先生在薛夜这儿碰过不少钉子,不想这回薛少爷的脑袋竟然从一贯的左右横摇变成了上下摆动,大喜过望,便肩并肩走在薛夜身旁替他引路,抛下了整场冲他名帖而来的宾客——事实上,孔公馆近来连续三场的晚宴都是专为了钓薛夜而举办的。
“薛公子往日似乎更偏爱穿洋装多一些,今日这装束倒是少见。”
孔如熙不知薛夜对哪些方面感兴趣,只好挑了衣饰这个老生常谈又不出错的话题。
偏偏薛夜穿这身衣裳,还真跟这姓孔的有些关系——他听说这姓孔的以前找的兔子都是摩登范儿的,为着让他赶紧别喜欢自己了,薛夜便苦心孤诣翻箱倒柜,找了件最平平无奇的旧长衫,好让自己不那么好看一些。没想到孔先生下一句话便让他绝倒——
只见孔如熙凑近了他耳边,带着分不可捉摸的笑意,悠悠耳语道:“我真是没想到,你穿长衫更漂亮。”
薛夜:……
于是十日后,在孔先生为薛夜包下了整个红锦轩办的生日宴上,为自己如何才能不那么漂亮苦恼得整整三日没睡好觉的薛小少爷,再次穿着一身洋装出场了。
因着过生日,虽有点烦恼,这烦心事也是个凡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烦心事,薛夜便也算得上无忧无虑。孔先生说二十岁是个整数,须得好好大办一场,薛老爹求之不得,赶忙大大的同意,薛夜便也由得他了。
他一向知道孔如熙为追求自己,银子花得跟流水一样,也早习惯了别人为自己下大本钱、花大手笔,因而没怎么上过心。
但真登临了红锦轩第三层阁楼上往下一望,看见铺天盖地的红棉金纸照得满室满街紫金之光,连满楼桌椅板凳全部焕然一新,碗筷亦变成了镶金边的,以及从楼下直垒到二层楼高的奶油蛋糕与香槟塔时,还是稍微惊讶了一下。
但最令他惊讶的,还是楼下这一张张脸庞里依稀能分辨出来的几个人——红锦轩已经是津门最大的席面,而孔先生请来的宾客竟将红锦轩能填了个满满当当。
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他从他依稀能认出的十数个人的身份,就能轻易推测出来,来的这些人里,涵盖了津门商界、政界、乃至军界的各类头脸人物。
一张张脸跟百货商场里的货物一样,薛夜这还没喝酒呢,已经头脑发晕了起来。
没想到底下这一张张脸、几百双眼睛望向薛夜,也是一样头脑发晕的。
大概所有人仰望阁楼,第一眼看到这个穿着水红色衬衫配波点领带,踩着棕色长统靴,趴在栏杆上,带着十足的天真神色,用他那水润润的眼睛晃着脑袋左顾右盼的小少爷时,心里不约而同的都是一个念头:孔如熙这么多钱不算白花,就冲这小子的模样,值了!
孔如熙一身宝蓝色单襟马甲站在薛夜边上,自觉与薛夜今晚的搭配格外相衬,他料定已经得到了这美人,仿佛一件奢饰品又到了自己手中,不觉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
转头一看薛夜,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自顾自发起了呆,长而蜷曲的睫毛在灯光掩映下微微发颤,眼睛里隐约折射着水光,目光却飘忽忽地望着楼下人群,不知在所有所思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面,孔如熙顿时虚荣心作祟,便一伸贼手,顺着薛夜的腰线抚摸上去,最终搂着薛夜的腰,不声不响地把薛夜带进了怀中。
薛夜依旧垂着眼,水润的目光依旧望着低处,没作反应。
底下人群里有头脑灵活的,在心里暗暗猜测:难不成这又是个以权压人的故事,看看这小少爷,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将落未落的泪光,可见他心里是多么抗拒——没准儿是薛暮桥逼他迎合孔先生的,而他又抗拒不得——有那么几个知情人晓得,薛夜的娘是个来头不明的女人,是中国人和白俄女子的混血,这样的女子在薛家这样的大家族里,一向没什么地位的。
底下的观众活活把薛夜脚下的阁楼浮想联翩成了戏台,薛夜顿时成了众人想象中的戏子。其实他本人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压根什么都没装,更没什么苦情大戏。至于他眼里那点水光——天生自带的,他用着带着雾气的目光看谁一眼,对方都保不准以为薛夜爱上了他。
薛夜发呆,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一个看起来并不属于这里的人——这里的人恨不得长了八个舌头说话,他却站在人群最外围,仿佛一个舌头也没长,一句话也不说,垂着眼睛,手缩在袖子里。
他的衣着与别人看起来倒并没什么不同,一身暗银色竹枝纹长衫衬着一张清癯瘦削的脸,顶光一照,看起来阴测测地,倒有几分工于心计的政治家模样。因为瘦,远望去顶像个直挺挺的麻秆,薛夜盯着他半晌,发现此人细看之下高鼻薄唇,眉目如画,倒也清隽,便无端觉得这人应该是个当兵的。
他在栏杆上趴着的时候,心里猜测了一会儿他的职业聊作消遣,看他寡言得很,不跟任何人说话搭腔,心思便渐渐转回到自己当主角的这场席面上来了。
刚开始时,薛夜对今晚这席面多少还有那么点兴趣,不过很快,他听了一会周围人跟孔如熙的谈话内容,发现了一个道理——再大的席面,再豪华的舞池,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香槟塔,都掩盖不了它作为一场政治酒会无聊透顶的本质——不过是那些有钱人跟有权人的交易场地罢了,那一张张堆了一脸的笑容,要么图你兜里的钱,要么干脆放着淫光!总之,没有一张是真心的!
罢了,人没意思,还是喝酒罢!
夜晚度过了一大半的时候,薛夜已经有六七分醉意。他今晚真正表现出了作为寿星的气度,薛暮桥既然嘱咐他放出身段来交际,多结识权贵,他便真敢来者不拒,甭管是穿长袍的、穿中山装的、乃至穿军装的,只要敢往他跟前递酒,他就没什么不敢喝的。反正孔如熙像头狼似的在自己身边盯着,旁人也不敢对自己揩什么油水。
孔如熙乐得瞧薛夜喝醉了的模样,酒液会让他原本就丰润饱满的两片嘴唇更加透红,白皙的脸颊染上一种粉嫩的霞光,仿佛有种娇艳欲滴的神态,非美少年做不出来——他喜欢薛夜一切不同于往日的模样。
薛夜依稀记得,大概就是在自己晕得彻底瘫在孔如熙怀里的时候,那事儿开始闹起来的。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半靠着孔先生的肩膀,能感受到孔如熙的大手带着极高的温度游走在自己腰间,最终深陷在腰窝的位置。
但他心思完全没在这上头,他半眯半合的眼睛不经意间一抬,竟然看到那银袍麻秆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人群中央,垂着眼睫,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一把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