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睁着醉眼盯着那银袍麻秆看了好一会,没什么结果,就有点昏昏欲睡了。他向来是个神经不太敏感的——用他那刻薄大哥的话说,他这神经线条之粗,堪比五人合抱之大树,惟有满洲里冬天遍地乱跑的傻狍子能与之一战。
况且那家伙掏出了手枪后,半天没见下一步动作,而是又将手缩回了袖子里,薛夜这被酒精浸泡透了的脑袋目前只能依靠直觉指挥肢体,便觉得应该不是个太大的事儿。
眼瞅着要在孔先生肩膀上睡着了,薛夜突然觉得似乎是谁把灯拉灭了,便越发睡的香甜。直到脸蛋儿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他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了,是个叫他回神儿的意思。
他便把脑袋暂时从孔先生的肩膀上抬起来,觉得头疼得厉害——其实他是喝不了太多酒的,今天已经严重过量了。
他看到了一双细长的眼睛,把目光进而向上放过去,才发现面前立着个穿军装的板正男人,因为太高大,才把他面前的光全挡死了。
男人正附身眯着眼打量着他,一脸耐人寻味的笑意,手还在薛夜脸上没缩回去,眼见就是这男人拍的薛夜了。
薛夜发现他的肩膀上有两颗星,不知道代表个什么衔儿。他眨了眨懵懂的眼睛,长曲曲的睫毛便在这男人眼前扑扇了两下。
对方颇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孔如熙已经站了起来,不过似乎跟这位陈兄交情并不太深,口气里透露出一派恭维客套:“陈兄,早就听着了你大捷归来的信儿,孔某恭贺陈兄又立新功哇!听闻贵师前日方才进城,尚在休整阶段,陈兄便不辞辛苦来赴我孔某人的小宴,我这当真是荣幸得紧呐。”
“陈兄”长了一副雪白面皮,看着挺倨傲,显然对孔先生的话还挺受用,挑了挑眉毛,不过到底没忘了我中华民族时刻自谦的美德:“嗳,不过是跟土匪小打小闹罢了,没出息!说到恭喜,我倒是该反过来,恭喜孔兄又得佳人呐!怎么,不请佳人起来喝我一杯喜酒?”
孔先生对这陈兄回身一拍的马屁,如同喝了绝世佳酿一般满意,“哪里哪里”地谦虚了一阵,便真主人翁般对着薛夜道:“这位是四十八师的陈师长,他老人家特意来贺你的生日,你便是有些多了,也跟陈师长喝一杯吧。”
薛夜纵是醉了,然而方才的谈话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心下里便很不舒服,心想:什么陈师长狗师长,他当我是个兔子吗?还是个女人?我既不是兔子,也并不是女人,更没曾被这孔如熙“得了”,凭什么要对这个家伙予取予求?
他这么想着,便撑着栏杆,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借着酒劲儿,一搡站在面前的陈师长,不管不顾嚷道:“抱歉!我喝多了,要去撒尿!”他坐在内侧,说着便要越过孔如熙,赶去放水。
陈师长没有被他推动,倒是孔先生的脸色变了!
刚伸出去半条腿,却见孔如熙瞟来一眼,一伸手将他拦住了,另一只手紧紧箍住了薛夜的腰,力气之大有如铁箍一般挣扎不得,将他朝座位内侧带回去。
薛夜向来明白,自己同孔先生之间地位之悬殊,没想到在力量上,孔先生也是如此孔武。
在这突如其来又无可反抗的力量面前,他无端地生出一丝惊恐,第一反应便是转头看孔先生,孔先生的脸上依旧带着适当的微笑,目光也并没有再望向他。
“先跟陈师长喝完了再去,我陪你去。”
薛夜的脸腾地通红了起来。
薛夜于是挣扎起来,开始坚贞不屈起来,用手掰着孔先生箍在腰上的铁钳,扭着身体道:“我不喝!我也不必你陪我去!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我要回家!”
因为离得近,他发现孔先生的笑容在一瞬间变得铁青,嘴角都有几分颤抖。随即他突然感到腰侧一阵剧痛,他怀疑孔先生是否在家暗自举了铁锁,还是修炼了哪门子邪功,否则气力怎么这么大!
好在薛夜也不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主儿,他在感受到疼痛的第一瞬间,头脑乱中有序地运转了起来,迅速地锁定了孔先生身上一个明显的弱点——好面子,于是当即放开喉咙大叫起来。
“放手!啊啊嗷嗷——痛啊!!”
周围的眼睛全都将目光放了过来,孔先生果然在一众询视的目光中,尴尬地松开了手。
然而还没等薛夜在心里开始庆祝自己的胜利,只见这恼羞成怒的孔先生一言不发,迅速地抄起了自己的高脚杯,并迅速地倒了满满一整杯白兰地,颤颤巍巍地举到了薛夜面前,一双眼睛射出凌厉又带着点蔑视的目光来。
“薛公子,这杯是我跟陈师长一起敬你的,你喝吗?”
从来高脚杯倒鸡尾酒,只有倒半杯的时候,面前这杯酒液直跟杯沿齐平,水平线高得异常,显而易见他是把孔如熙给惹着了。
薛夜看着这杯颤颤巍巍的白兰地,听了这番满是威胁的言语,当下也有几分麻爪,只好睁着他那水盈盈的眼睛,颤颤巍巍地望着孔如熙,看着很有几分像只可怜的小动物。
四下里十分安静,显然是等着看好戏。
到底还是这戏里的另一位主角儿——陈师长,想起来自己也在这目光牌聚光灯之下,理应来上几句台词以强调一下存在感,于是抬了抬不留一丝胡茬的下巴,开口笑道:“孔兄,我看这位小兄弟,并不很卖我的面子啊。也是,我陈某的面子,哪里能跟你孔兄的面子比呢?不过看起来,你的酒,他也不是很瞧得上嘛,哈哈!罢了,小兄弟不情愿,孔兄你也就不要勉强他啦!”
孔如熙听了这阴阳怪气的一番话,脸色黑里透青地跟锅底一般。薛夜神经虽粗,也不是个识别不清颜色的瞎子,肤色和青色还是看得清楚的,心里战战地打鼓,想道:以前就听说姓孔的是个笑面虎,喜怒无常,原来真不是讹传!还有这姓陈的……姓陈的不开口倒好,一开口便阴阳怪气,把姓孔的惹得更加糟糕了!
“薛公子,令尊昨日刚与我谈了一笔交易,大概是从津门到满洲部分铁路的使用权的问题,不知令尊有否告诉过你,像你们家这样做木材生意的,交通线路一旦出现问题,会在金钱上损失多少呢?”
薛夜虽对家里生意一窍不通,但也晓得是个大事,因着自己影响了,他老爹和大哥非联手分别打断他两条腿,于是人还好好地站着,脑子里却突然怀念起自己还尚未失去双腿时的时光。
薛夜瘪了瘪嘴,想哭又觉得不是时候,心想,算了算了,一杯酒罢了,喝了又如何?左右姓孔的怕跌面子,我低个头就是了!总比变成了瘫子要强上一百倍罢!我早知道,这些有权阶级,嘴里说喜欢我,其实都把我当玩意儿呢!
这样想着,他突然觉得委屈,有气撒不出来似的,于是伸手便夺过了那满满一整杯的酒液,也不管洒了多少,一咬牙,仰头就要往喉咙里倒。
这一串动作犹如狍子奋起,虽显稚拙,却敏捷异常。然而这被孔如熙灌注了满杯愤怒的白兰地还没倒进薛夜嘴里,只听得凭空巨大的“砰——”的一声,那杯子便直接在薛夜手里炸开了花。
谁也没想到这酒杯能瞬间变成个玻璃手榴弹,又瞧这薛公子的小细胳膊,实在不像能徒手捏爆玻璃杯的练家子。众人惊诧之余,便发现一枚子弹横空斜斜地画了个弧线,打碎了杯子之后,稳扎稳打地钉进了墙上。
薛夜的脖颈被碎玻璃片划伤了。
这么个意外一出,众人在因为受惊带来的刹那寂静之后便炸开了锅,然而四下里几百双眼睛,竟然连这突然的一声冷枪到底出自哪里都没人发觉,于是众人便跟那碎了的高脚杯一般炸了开来,四散奔逃,慌张张寻找是谁射的这么冷不丁一枪。
就在众人把头摆成个扇形找那冷枪源头的时候,薛夜却捂着受伤流血的脖子,将其坚定地一转,目光迅速在人群里锁定,望向了已经快登上一口楼梯口的一根银袍麻秆。
猝不及防地,俩人目光便撞上了。
薛夜的视野里一大半都是这银袍麻秆的身影,另一半则看见原本守在红锦轩各个角落的保卫队像团黑风一样无目的地到处出动,心里于是纠结起来,要不要指认了这银袍麻秆呢?
他现在心里生孔如熙的气,余光里瞧见已经被听差里三层外三层包裹起来的孔如熙,因为晚宴被毁,脸上神情气恼,于是莫名很畅快。可是那银袍麻秆打碎了自己的杯子,是个什么意思?要是我指认了他,他们会不会以为我跟他勾结了,毁了孔先生的晚会,而非夸赞我观察力强呢?
况且我脖子还受伤了呢!
薛夜一刹那脑子里掠过无数种想法,然而他头脑转的如此之快,外观却愈发地像一只呆头鹅。
跟这只漂亮的呆头鹅隔空对视了半晌,那银袍麻秆忽然眯起眼睛,似乎觉得他很有意思,冲他轻哼似的笑了一下,银袍麻秆长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一笑起来看得薛夜更加迷惘了三分。当然,这一切都没耽误他撩起银袍,在人群里逆流而上地上了楼。
孔先生一时顾不得他,倒是那阴阳怪气的陈师长,看不出是个藏在冷面孔下的热心肠,电光火石间将薛夜立地一扑,裹在军大衣中,压在身下,哼道:“还不趴下,等着别人将你这漂亮脸蛋打穿吗!”
陈师长的大衣果然没有偷工减料,用的革皮是真正密实的好皮子,薛夜一时犹如泰山压顶,伸不出脑袋也喘不过来气,漂亮脸蛋没被打穿,倒给憋的通红,只好用两只手扒拉着试图露出个头。
几分钟后,待得终于大功告成,把眼睛鼻子放到外头一见光亮时,竟又看到了银袍麻秆那双丹凤细眼!
“陈师长,哦不,战英兄,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