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怎么样了?”书郡刚跨进后院,急急地问宋嬷嬷。
宋嬷嬷虽笑着,但笑却不达眼底,眼下泛着青,有一种若有若无地无力感。
“少爷不必担心,夫人刚醒。”她说。
书郡听完,呼出一口气,连忙快步走进厢房。
赵歌躺靠在床上,面色发白,眉间似有病云缠绕,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对襟襦衫,更显得整个人苍白透明,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一般。
“糖糖,”赵歌唤的是书郡乳名——书郡小时候白嫩可人,嘴巴还甜,像个小糖豆,所以就有了这个乳名——她看着书郡,拍了拍身旁的床榻,说,“过来坐。”
书郡乖乖坐在娘亲身旁,握住了她凉凉的双手。
“娘,我把外祖父葬在了长留山那颗垂丝海棠底下。”
赵歌轻拍儿子的手,说,“好。”
她知道儿子说的是哪一株。
书郡清楚母亲最喜欢的植物是垂丝海棠,小的时候经常会带自己去长留山的那片海棠林里玩。
垂丝海棠不耐阴也不抗寒,喜温暖,向阳生长,但一般都只能长五米高。偏偏在这林子里有一株特别奇特的,长出了十几米高,树干也粗壮的很,在一片海棠树里鹤立鸡群般高高地立着。每年花期,这棵树底下总会堆满厚厚一层的花瓣,书郡自小最喜欢躺在上面玩。
书郡把外祖父葬在了这颗最大的垂丝海棠树底下。
“娘,”书郡起身,从苍术手上接过了一个大木箱,说,“我们结束之后又去了将军府一趟,收拾了一些可能比较重要的东西,全部拿过来了。”
赵歌打开了木箱盖子,里面满是父亲的遗物,甚至还有些她小时候的物什,这上面附着的尘封的浪潮般的记忆轰然一下,把她拉回到以前在将军府的日子里了。
只一眼,赵歌眼泪就下来了。
……
“东西都给我小心点放!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外面突然喧嚣了起来,一道尖利的女声在本来安静的内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娘,我去看看。”
书郡话音刚落,刚准备起身出去,厢房门口吵吵闹闹,似乎是有一群人在闹事。
他皱眉,大声道:“外面的护院呢?一个个跑哪里去了?什么时候书家后院都是外人能随便进来的了?!”
苍术举着佩剑,护在了少爷和夫人面前,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大喊:“我手上可是书敬先的玉牌,他点头同意我进来的,谁敢拦?”
女人拿出了一块镶金玉牌,高高举着,上面是个做工精细的“书”字。
护院们这回迟疑了,面面相觑,家主的玉牌代表了亲临现场,一般人可是拿不到的,这下不知道该拦还是不该拦了。
在犹豫不定的几秒,她竟牵着身边的孩子直直地进了厢房。
“姐姐好,妹妹李楚楚,携儿李江孺给姐姐请安了。”
女人虚虚欠身,假模假样地做了一个请安礼。
书郡怒及,刚想上前质问,却被刚从床上下来的母亲握了握手,只能把一股怒气憋下,搀住母亲站在边上,冷冷地瞧着李楚楚。
李楚楚穿金戴玉,头上的玉钗随着动作碰在一起,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和一身素衣披着黑发的赵歌面对面站着。
她身旁还牵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穿着华丽,神情傲慢,下巴高高扬起,似是不屑于看他们一眼,端的是王公贵族的公子架势。
只是这李江孺竟和书郡有三四分相似。
赵歌蹙着细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李楚楚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嘴角牵出一抹笑,伸手就把李江孺往赵歌跟前一推。
“啊,江孺长相随他父亲,所以和郡儿长得也有几分像。”
李楚楚话里带笑,言下之意是什么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
赵歌认识书敬先的时候,才刚及笄,她花了五年时间认识了这个当初在书铺认识的男生,他面容清俊,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一丝憨气,一双桃花眼里面只有她的倒影。于是在二十岁那年赵歌决定嫁给他,即使父亲不同意,说这个男人眼界狭隘,嘴里是花言巧语,不值当她这样投入,门当户对才是将军府大小姐最好的选择,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嫁了。
她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
父亲嘴上说着不再是她父亲,但在勒令书敬先承诺一生不再另娶之后,明里暗里一路帮衬书家,从小小的卖布商,到现在垄断京城全部达官贵族的布匹生意,成为一方龙头,甚至受到皇家赏赐也是常有的事情。
生了书郡后第二年,赵歌发现书敬先好像变了。
从前他每天忙完生意,就会带着自己爱吃的点心匆匆回府,来寻她和儿子,不管多忙都能赶上饭点,就连府里的下人们也整天乐呵,府中一片祥和温暖。
其他夫人们总是说羡慕她,有一心一意的体贴爱她的丈夫,还有个漂亮可爱讨人喜欢的儿子,说她嫁对了人,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可是现在不了。
她逐渐忘记上一次一家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样子的了,儿子逐渐长大,可以下地走几步了,在糖糖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她等到半夜等回书敬先为了和丈夫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完全没有想过曾经和自己说了千万句情话的丈夫,只是淡淡地回了一个“哦”。
就算她年少时期只遇到过这一个男人,全部的年华都献给了他,赵歌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但是她不信,一个人近十年的爱意怎么可能会突然消失不见,于是她在那个夜晚穿上了水红掐花纱裙,其实她最爱红色,只是嫁入书家后想着做个贤妻良母,便很少穿了。
那晚书敬先确实和她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在一切都似乎美满的时候,赵歌困倦地眯上眼,却听见枕边人梦里的呢喃。
“楚楚。”
赵歌感觉有什么东西蓦然碎了,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哧的一声轻响。
第二天她状若无意地问道“楚楚是谁”的时候,她瞧见书敬先的动作顿了一下,轻松地回答她说“楚楚是小时候一同上过课的玩伴”。
连赵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锐了,她竟感觉到丈夫故作轻松的声音微微发涩,像是被人戳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
这时,一向不哭不闹只喜欢笑的书郡,竟如感知到了什么一样,在小床上晃着手,哇哇大哭了起来。
……
“原来是楚楚妹妹。”
赵歌的反应平静的令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书郡更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满是吃惊:“娘!”
“江孺今年多大了?”
李江孺仰着头,满脸傲慢:“我今年十四岁了!”
厢房内外,所有侍卫仆人埋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一样,喘气都不敢大声。
整个后院静得像是一座坟。
赵歌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情绪,平静的目光移向李楚楚,“妹妹是要搬入书府吗?或是说要取代我,搬进我这个东厢房?”
李楚楚闻言,脸上露出了更大的笑意,半眯的眼里全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慢:“姐姐言重了,妹妹搬去西厢房就行。”
她停顿片刻,发出一声轻笑,“不过要是姐姐愿意,让我住在这边呢,那妹妹就却之不恭了。”
“你好大的胆,怎么敢和我母亲这样说话!”
书郡被气得耳朵发烫,拳头紧握,狠狠地盯着面前的母子俩,咬牙切齿地警告。
宋嬷嬷、海棠和苍术全部站在夫人身旁,看向李氏母子的三双眼睛全是防备的敌意。
书郡扬声命令:“护院在哪儿?还不赶紧把他们……”
“郡儿,”赵歌出声打断了他,然后看向身边三个人,说,“收拾东西,我们走。”
“什么?”
李楚楚也有几分吃惊,反应过来后微微欠身,但声音里尽是得意:“那妹妹就谢谢姐姐了。西厢房那边需要妹妹派人去打扫吗?”
赵歌冷笑一声,眉眼间的冷意胜过了病气,从未接触过兵马的她竟隐隐透出一分将军的傲骨血性。
她讥讽道:“不必了。我赵歌不要的男人,既然你想要,就让给你了。”
“郡儿,嬷嬷,海棠,苍术,收拾东西搬家。”赵歌冷声道。
“是!”
……
四人动作很快,不一刻钟就收拾完了行囊。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连性格颇为骄纵、爱耍小性子的赵歌也一反往常,沉默地跟在娘亲身边,默默收拾东西。
五个人正打算离开内院时,却和从外面回来的书敬先撞上了。
“歌儿,”书敬先看着妻子儿子带着三个仆从大包小包,皱着眉,“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赵歌听言,气急反笑,问,“夫君,你的玉牌去哪儿了。”
“玉牌?”书敬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发现摸了个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些什么一般,解释道:“估计是早上走的匆忙,忘记带了。”
“是么?”赵歌笑了,“那奇怪了,楚楚妹妹怎么拿着你的玉牌呢。”
话刚落,李楚楚仿佛听到风声了一般,从厢房碎步走出,给书敬先施了个礼,“敬先,你回来啦。楚楚刚刚带着江孺已经和姐姐已经见过面了。”
书敬先表情变得很快,是肉眼可见的尴尬和惊慌,他张了张嘴,然后像是又想起什么般,对着赵歌笑着说:“歌儿,既然你和楚楚见过面了,想必也知道楚楚要搬进书家了。我负楚楚多年,希望你也能善待她。合羹之美在于合异,你们虽然性格不太相似,但……”
“不必了,和离书已经在你书房桌上放着了,郡儿和嬷嬷还有这俩小的我就带走了。”
赵歌语气淡淡,竟已听不出一丝怒意,反倒让书敬先有些忐忑。
但他转念一想,将军府早已经倒台,他也不需畏惧什么了,于是又将背脊挺直。
“和离可以,但郡儿要留下。”
书郡此时早已由愤怒吃惊转为心寒,他凉凉地盯着书敬先,像是瞧着什么从未真正认识过的怪物一般。
诚然这十六年书敬先从未苛待过自己和娘亲,衣食用度都是最为上佳的,他还奇怪为何爹娘看上去貌合神离,原来在自己才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和外头的女人有了别的孩子。
回看他在外祖父面前发的誓,实在可笑。
他握紧了拳头,冲上去对着书敬先的脸结结实实的揍了两下,用的全力,忿忿道:“一拳给你负的外祖父辛苦对你的帮衬,一拳给你负了母亲的真心和年华——”
他退后一步,搭住母亲,瞧着书敬先的眼里全是寒意:“我书郡可不想当你这个畜生的儿子!”
说罢便带着母亲踏出内院。
赵歌没有再说任何话,点点头让宋嬷嬷、海棠和苍术带着行囊跟上一同离开。
此刻的内院安静的可怕,只能听见书家家主气愤粗重的喘气声。下人们战战兢兢地瑟缩着不敢抬头,生怕被殃及池鱼。
李楚楚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住书敬先。
书敬先嘴角被牙齿磕破,流着血,甚至眼睛都被打得犯青,平日里斯文清俊的样子被那恶狠狠的表情全然撕裂,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他怒声朝着外面大喊:“滚!都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个都别想回来!!”
回应他的是正厅他当宝一样供着的青金刻花蟠龙瓶砸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