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了晏如,”婆惜话音一转,“那个李江孺,你可还记得?”
书郡皱眉想了片刻,隐隐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却实在想不起来,于是摇了摇头。
“诶呀,就是书敬先那个外面的小儿子!”
婆惜无语地看着书郡笑,心觉着这孩子心可真大,啥啥都不忘脑子里进。
“嗷嗷,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书郡这才把这个名字和尘封记忆里那只见过一面的站在李楚楚身旁满是莫名其妙的傲气的小孩对上号。
“他怎么了?”书郡问。
婆惜说:“我前两天去吴府唱曲的时候,书敬先也在,吴家家主好像和书敬先的关系还挺熟的。”
她停了停,回想了一下,又接着说:“那个李江孺好像生了什么大病——吴家不是主营药行的嘛——我离得不远,还听到书敬先问吴家家主能不能把他们家宝那颗千年人参拿出来救救李江孺……”
……
春夏一过,蝉鸣一停,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节。
朝堂的局势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也开始逐渐趋于稳定,先皇和前太子手下的幕僚们被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处理了个七七八八,除了一些百姓民心所向的大臣们仍在位置上稳如泰山地坐着,每日上朝都气急败坏地谏言指责当朝某些官员的腐败贪婪、滥用职权——
但如今那最上头龙椅上坐着的也不是什么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良君,常常就摆摆手过去了。
除非听到他们说什么对付外敌的佳策,皇帝和他一帮幕僚这才会停下来认真听听。
这将那些忧国奉公的忠臣们气得不轻,但又无可奈何。
嘉应五十八年,他国都还一个个盯着天齐的国土和资源蠢蠢欲动,而这个昏庸的君王自己沉迷玩乐,还大量拨款给那群刚被提拔上来的贪婪腐败的朝臣们,而掌握国之安危的军队却在大将军赵钊死后,直接被交给了身旁的一个太监统领。
如今的朝堂,冗官冗兵冗费,比临时搭建起来的勾栏上演杂戏的更像草台班子。
但天齐胜在国大,瘦死的骆驼尚比马大,刚建立的时候都还能胡七八糟地抵抗住外军进攻,现在虽内部已经溃烂,但雏形尚成,三皇子稳坐一段时间皇位,估计也还是不成问题的。
新皇沉迷艺术和享乐,上元节和中秋节这种春秋圣节都是要被大办特办的。
于是梨园一行人接过了圣旨,进了宫。
书郡白天买了店铺刚摆出的新酒,又去买了些新上市的鳌蟹和瓜果带回了一趟家,和娘亲他们交代了一声,让他们吃完团圆饭赏完月去街上逛逛,若是自己还没有回来,便也不需要等他,休息便是。
中秋佳节,路上熙熙攘攘全是成群结队的人,街上千盏明灯光华璀璨。
许多店铺门口挂着“酒仙”的旗子,招的是一众路人来拼拼酒力,热闹非凡。
书郡一行人穿过了人群进了皇宫,方觉着民间的灯火繁华竟是被轻松比了下去。
朱墙内,万盏琉璃灯高高挂起,那光芒竟胜过了十五满月的银辉,宴厅的宫人们更是各个穿着华丽,珠光宝气。
中秋宴会很快就开始了。
庭中吹起蹵栗,皇上升坐,宰相进酒,后赐群臣酒,乐伎将《三台》一奏,君臣相互举酒几轮后,乐工念诵致辞述美德,群臣拜,这宫宴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这时候的氛围可谓是君臣情深、和乐融融。
小儿队舞完,参军色诵读致语,方引得书郡一行杂剧伶人上庭。
今日是中秋,团圆之日,选的戏不像平日里那样明枪暗讽,更多是滑稽为主,乐伎十二人齐奏,偶尔穿插一些杂技表演,皇帝和众大臣竟全被吸引了去,时不时传来赞叹。
书郡在里面担任副净一角,负责捧哏,上了妆的小脸更衬得那双眸子灵动有神,举手投足满是笑点却不显浮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杂剧在乐声铖铖中结束,书郡巧奴一众人行了礼刚刚退下。
皇上抚掌大笑,龙颜大悦。
“户部尚书、礼部尚书。”
庭中两官员急急闻言,急急从座位上起立,走至庭中拜下。
“从下月起,度支司给礼部拨款多百两;礼部尚书,对像今天这样表演极佳的优伶,切记须重赏,着重培养杂剧,天齐应与民同乐!”
“臣,接旨!”
两官员行完礼,刚准备退下,就听到皇上略显不悦的声音传来。
“御史中丞,朕见你摇头,可是对朕说的话有什么不满?”
朝堂群臣内心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庭中瞬间寂静,无人敢出声。
御史中丞司启傅是先皇如今在朝堂上所剩无几的幕僚了,因位高权重又忠肝义胆,所以就算是先皇和前太子倒台之后,也很少有人敢直接对他不敬。
但司启傅自进宫起就直言进谏,对朝堂上下的不正之风和官员贪污腐败的腌臜事都毫不避讳,直接在朝堂上指出,因此树敌颇多。
特别是在先皇在世时,对三皇子手下的大小官员,弹劾次数可不少。
树大招风,而今司启傅没了先皇庇护,最亲近的几位官员一个又一个被降罪流放,形单影只,多的是人准备看他笑话。
皇帝话音一落,司启傅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高堂上的人行了一礼。
“启禀皇上,微臣以为,这事不妥。”
“哦?那爱卿说说看,为何不妥?”
司启傅挺直着脊背,望向台上身着龙袍之人,声音铿锵有力、不卑不亢。
“如今天齐新朝刚稳定,前阵边疆之地两国冲突,且朝中上下尚有许多大小事宜尚待处理解决,天齐财政紧缺,赤字严重,臣以为,应该缩减不必要开支,方能有备无患。”
“那你是说,朕说错话了?”
司启傅仍是右手抱左手的揖礼姿势,却是没有再说话。
他虽没说话,但他的回答却如钟鼓一般在众人耳旁发出巨响。
庭中安静得可怕,站在皇帝身旁服侍的太监额角渗出汗来,只得任凭其淌下,全然不敢伸手擦拭。
群臣埋头不敢直视圣颜,生怕被无意牵连,下一秒自己脖子上的东西就掉地了。
“呵。”皇帝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他抬手捏起桌案上的盛酒的玉盏。
“司启傅,你还真以为,朕不敢动你了?”
司启傅身略前倾,垂下眼,答道:“微臣不敢。”
龙椅上的人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将手中的玉盏狠狠地摔在庭前地上。
玉盏触地那一刻瞬间碎裂开来,崩得遍地晶莹,碎片和上乘的佳酿溅到边上的几位臣子,没人敢动。
皇帝冠冕的十二串五彩玉珠因惯性互相撞在了一起,噼里啪啦的响作一片,而后重新垂下,遮住了皇帝盛怒的眼睛。
他起身甩袖,准备离庭更衣,临行前怒气冲冲地说了句“继续”。
乐工面面相觑,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乐器。
丝竹管乐响,乐人奏鼓吹曲,虽庭上众人仍是战战兢兢的,但多少开始有些缓解。
宴会剩下的时间,庭上群臣皆是跪坐之姿,唯独司启傅垂着头,保持着揖礼,皇上没让他坐,就没人敢主动上前和他搭话。
圆月高挂,庭上莺歌燕舞,众人饮酒享乐,吃遍山珍海味,佳人左拥右抱,笑声不断。
唯他一人,才到不惑之年,双鬓却全乎斑白,挺直的脊背端的是铮铮的铁骨和傲气。
……
书郡从没见过这样吓人的场面,直到两场杂剧演完了的离宫路上,手心都在冒着冷汗。
巧奴看他魂飞天外的样子,戳了戳他。
“晏如?还好吗?”
书郡这才回过神:“啊,巧儿姐,没事儿,我好得很呢。”
巧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多来几次就习惯了,只要不多嘴,一般不会有我们什么事的,放心吧。”
书郡笑笑,心里想的确是方才那一幕。
御史中丞。
司启傅。
司家。
那不就是他前段时间在瓦子外面见到的马车的那家吗。
他左右看了看,倾下身小声问巧奴。
“御史中丞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巧奴不敢回答,只是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好人啊。
书郡点了点头,在心里回答。
……
第二天,书郡在吃饭的时候小小提了一嘴昨天宴会上发生的事情。
赵歌面色比前几个月看上去苍白了许多,她忍着喉咙的痒意,皱了皱眉,放下了筷子。
“郡儿,万事小心,不要让他人知晓你的真名。”
书郡这才直到外祖父和司启傅私底下关系甚好,以前常常一起出去游玩。两人差了十几岁,并不是一辈人,但相处起来倒像是兄弟一般熟稔。
在赵钊还在世的时候,两人协助先皇撑着天齐的政治,一个监管内政,一个严守边疆,配合得好不默契。
可在赵钊去世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司启傅正在被慢慢架空。
虽众人皆缄默不语,但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赵钊,估计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赵歌担心郡儿被有心之人盯上,千叮咛万嘱咐。
书郡咬着一块排骨,听着娘亲的叮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