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510年。
初夏时节,湖面泛起细微的波纹,点点浮萍散在其中。
府中回廊幽深,此中主人显然深谙风雅之道。
有泠泠清音似有还无,虽是初夏时节,却丝毫不觉燥热。
闻夜穿过绕七绕八的回廊,来到音源之处。
一位白色广袖轻衫看不出年纪的公子轻抚着素弦,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何事?”
闻夜恭恭敬敬地回答:“公子,华安宗携众门共办了问道大会,您要去么?”
公子挑眉:“华安宗又想出什么风头?那便去瞧瞧罢。”
闻夜忙将邀请函双手递上,再为他梳洗一番,从箱中挑出一件浅蓝色衣衫披上。
公子将邀请函拿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用瘦金体写着“曲寻阑”这个名字。
曲寻阑毫不在意地将精美的邀请函塞进了广袖里。
华安宗。
这次,比试台设在华安山前的一片旷野上,四处设有看台。
谁若有兴致,也无妨上前一试。
曲寻阑来时看台上已然坐了不少人。
风、花、雪、月四大家都来了,大宗门也基本来齐。
他是散修中第一个入场的。
他四处看了看。
高台上坐着两个面生的人。
在他们下面才是大家名门的几位长老,长老座下依次是风家、花家、雪家、月家、华安宗的弟子。
曲寻阑上前随意拣了个不上不下的位子便要坐下,却见那风家长老风玉影起了身向闻天语笑道:“醉尘君,我等又怎敢坐在你之上?当真折煞我等了。”
曲寻阑的辈分的确是十分之高,他与淮影上神乃是同时期的人,相当于风玉影的爷爷一辈。
与他辈分时期相同现在还活跃在修真界的就只有华安宗太上长老寒灵子、顾云上神和淮影上神。
曲寻阑亦是莞尔:“不必拘束。”
却是推辞了这份好意,坚持坐在看中的位子上。
他四处瞧了瞧,竟是未有看见连云松。
连云松虽也是散修,但天资不错,人品也相当好。
按资历与名声他应当也来得了,六年前他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弥补之前的遗憾。
灵安峰。
“师祖,师兄说醉尘君也来了。”
一青衫少年向座上一袭黄色罗裙梨花暗纹,看不出年纪的女子道。
女子眉眼清丽,但淡淡的霜雪气息和深不见底的黑眸无不昭彰着她的不好惹。
女子正把玩着一把白色纸扇,闻言手上一顿,叹了口气:“知道了,退下罢。”
闻天语正兀自琢磨着,就听身旁有人低声道:“寒灵子前辈来了!”
另一人答:“真的是她!前辈当着千古绝色,我修真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寒灵子?那是谁来着?
曲寻阑如此漫不经心地想着,向出口望去,便见一墨发黄裙风姿卓绝的女子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群青衫弟子。
一晃,女子便到了近处。
她淡淡地向座上的人颔首:“各位长老。顾云上神,淮影上神,醉尘君。”
高台上坐着的两个人皆颔首回礼。
一人一袭黑衣,长发高束,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一人一袭白衣,青丝披散,凤眼薄唇,神色淡淡。
曲寻阑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反应很快地向寒灵子行礼:“寒灵子。”
寒灵子淡淡一笑:“多年不见,醉尘君风华依旧。”
曲寻阑仿佛听见了弟子们齐齐吸气的声音。
他这才对眼前的美人有了点印象,也回以一笑:“你亦如是。”
几句寒暄完,寒灵子随意择了个空位入座。
华安宗的人在会前上台随意说了些诸如“点到即止”之类的废话,接着便是问道会了。
问道会,不同于各家轮流举办的论道会,以武斗为主,大部分是给青年才俊一展风采的机会,偶尔也有长老想一试深浅。
第一个上场的都是华安弟子,应战者不限,胜者留下继续应战。
虽无甚么彩头,但名声定可大振,对想出人头地的修士十分有利。
这年华安宗派出的弟子有些特殊,竟是个灵修。
灵修,顾名思义,修灵者,以此见长。
他们有一个特点就是没有武器。
没有武器比什么武?
借灵。
借灵,借万物之灵化为己用,以攻击或防守。
这并非邪术,因为在很多年前,人们就是这么修炼的。
只是后来人们逐渐脱离了灵气,这门曾人人皆知的修炼方式便失传了。
倒不是人们不愿修习了,而是于此道有天赋的太少了,门槛极高。
脱离灵气无疑让更多的人都能修炼,但只有灵修里飞升为神的最多。
自古以来,除了灵修的鼎盛时期,修习者越来越少。
听闻灵修是在文贞末年、昭德初年绝迹的,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寒灵子算是这么多年间少有的灵修大成者,境界已至化神巅峰,只差一线机缘飞升,但她依然未成上神。
可见如今飞升有多么困难,毕竟灵修都这么少。
曲寻阑也大概算个如今的“灵修”。
可能历史太遥远,以至于大家都忘了,灵修也是有武器的。
比如他,因为灵气与剑气结合,他比同境传统意义上的剑修更强,功力也更深厚些。
那灵修一如灵安峰的风格,身着青衫,青丝披散。
他周身气息沉稳,已是小乘巅峰境。
他向在座一礼:“归安长老座下大弟子,萧恩玉,有礼了。”
这时风家出来了个人:“我名风独宵,你可敢与我一战?”
此话一出,满座尽皆哗然。
谁人不知,这风独宵乃是风家这一辈最为杰出的人,说句“天之骄子”不足为过。
他不过二十多岁便已是大乘初期,未来不可估量。
萧恩玉却是温润一笑:“有何不可?道友请。”
风独宵一跃而上,底盘倒是十分扎实,他向萧恩玉抱了抱拳:“失礼了。”
话音未落,“刷”地一下拔剑出鞘!
他的剑快成了残影,方位毫无定数,乍看有如千兵万剑刺向萧恩玉。
曲寻阑在心中默默道:“底子不错,就是出剑无章法了些,不够完美。剑气倒是十分凌厉,挺好的苗子。”
却见那萧恩玉运气灵力来,以四两拨千斤之道轻松化开了。
只此一招,胜负已定。
倒不愧是灵安峰座下弟子,个个当属奇迹。
这问道大会并无曲寻阑什么事,倒是教他看到了个散修的好苗子。
那孩子名为云闻影,名字中带了个“闻”字,倒是与他那小厮十分有缘。
他对那小孩传音道:“云小友,可愿入我门下?”
云闻影受宠若惊:“承蒙醉尘君厚爱!愿为醉尘君驱使!”
曲寻阑向来都是随缘收徒,不过他也记不清自己是否受过徒了,这大概是此来最大的收获罢。
他没等问道会结束便带着新出炉的徒弟走了,反正也无甚好看。
等云闻影从激动中平复下来,他们已经坐在去连家的马车上。
马车是曲寻阑随手掏出来的,小厮闻夜亦被他招了出来。
此去连家只是顺路,他还有事要去逐云谷一趟。
逐云谷,一处险峻的山谷,约莫几十年开一次,是一处历练的好地方,里面异兽宝贝良多。
曲寻阑对云闻影这小孩还颇感兴趣,便叫闻夜与他随意聊聊,自己在旁边看着。
闻夜问:“云小友,我家公子这么多年难得收一个徒弟,你是哪里人?”
其实曲寻阑这些年收的徒弟也有七八个,但他收徒从来不以真实身份收,往往将一个徒弟带出师了转眼便没了踪影。
反正信息都是胡诌的,容貌也是随意化就的,就连声音什么的都完全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
曲寻阑自己也忘了,就好像不这么做,就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至于这次为什么不一样,那是他在想,如果呢?
人总是会被好奇心驱使的,哪怕面对的是深渊,哪怕……他已非凡人。
而且问道会上那么多人看着,这小孩也认出了他,他若扮作了别的什么人,只怕这小孩不会答应罢。
云闻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祺都。”
闻夜愣了愣:“云小友瞧着似乎不像贵公子?”
祺都,这片大陆的中心。
至于为什么如此富贵繁华,可能是因为多年前曾有一修士大家在那。
哪个大家曲寻阑不知道,那段时间的事他现在回忆起来跟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云闻影笑了笑:“我的确不像,不过先祖曾遇过贵公子,那时先祖虽是修士,却十分落魄,偶然得到了那位好心公子的帮助,才在祺都扎了根。我们家历史虽也悠久,却因为没出过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所以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名气。”
闻夜恍然:“原是如此,我观小友这身行头便知不凡。”
云闻影摇了摇头:“见笑了,我身上唯一不凡的大概就只有一块玉佩了,还是祖上传下来的。”
闻夜有些好奇:“可以看看吗?”
云闻影欣然应允,从佩囊中拿了块玉佩出来。
这玉佩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瞧着颜色青翠,轻触有泠泠清音回荡。
玉佩上的龙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腾空而起,可见技艺巧夺天工。
闻夜观察片刻下了定论:“我总觉得,它十分眼熟。”
曲寻阑插了句嘴:“许多年前,龙纹似乎是某个大家族的图腾罢,我应当没有看到过这个?”
闻夜想了半天没个头绪,索性便不想了:“可能记错了也说不定。”
这时,云闻影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向他欲言又止。曲寻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传音问:“何事?”
云闻影回答:“醉……师父,您这小厮可是傀儡?”
曲寻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如何看出的?”
云闻影想了想,认真地说:“闻先生谈吐无异,毫无违和。
但我刚刚注意到您说他记错了,这本无问题。
“可上了马车您什么都没说,连传音都不曾有,只有闻先生在与我聊天。
“我还注意到您在闻先生说话时,从不在听,而且当初把闻先生召出来时您也很是得心应手。
“虽不排除您技艺高超,但前后一经串联我就有了这么一个猜测。
“因为我相信您私底下不像是会亏待下人的。”
曲寻阑莞尔:“你说得对,闻夜是我随意捏出来的,我给他开了灵窍,因此似人。”
开了灵窍的傀儡很少,因为他们似人,所以如果在知晓了自己只是个傀儡的话恐怕会反噬主人。
云闻影心还挺细致的,至少没有当着闻夜的面直愣愣地说出来,孺子可教也。
虽然闻夜的性子不一定会……
闻夜突然出声:“公子,到了。”
曲寻阑往帘外望去。
白墙黛瓦的人家错落在青山碧水之间,其中有户人家规模大些,门前挂着“不器居”的牌匾。
不器居,即连家。
连家也不算名门望族,只是散修罢了。
现任家主与闻天语是忘年交,他们初见时相谈甚欢。
不仅如此,他还一语指出了闻天语的易容,也是很天赋异禀的修士了。
曲寻阑回头对云闻影道:“闻影,你暂且在马车上歇歇罢。对了,你的表字是什么?”
云闻影答:“因我还未及冠,家中长辈并未赐字。”
曲寻阑问:“可介意我现取一个?”
云闻影摇摇头。
“那便唤‘应尘’罢。”
说完,曲寻阑掩好车帘,二人进了不器居。
奇怪的是,院中竟挂满白色的布。
是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