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摧玉折

    二人因常来,门房未有阻拦便教他们进去了。进了正厅,便有仆婢请他们落座。

    过了没多久,就见连家长子连絮影微红着眼眶来了。其人一身素白粗布麻衣,头上带着孝布,模样瞧着倒是十分憔悴。

    他先是向曲寻阑一礼:“醉尘君。”

    随后便解释起了原委:“家父前几日不辞而别,随后被人在聆雨楼发现……有人说家父死于马上风,但家父并非那样的人。还请醉尘君还家父一个清白!”

    聆雨楼是城中妓.院,可偏生坐落在城东,与连家隔得不算进。

    即便修士出行方便,可是连云松想寻欢作乐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更何况曲寻阑知道连云松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与妻子十分恩爱,品行端正,不好渔色。

    那又怎会去那种地方?

    曲寻阑沉吟了一会,也没个头绪,问:“云松出事前后几日可有何事发生?”

    连絮影想了想:“月家那边来了人。”

    曲寻阑:“还是为了那事?”

    “嗯。”

    风花雪月四家中,月家排行最末,但他们祖上也风光过,是以他们家一直咽不下这口气,试图拉拢、吞并一些散修家族,连家就是其中之一。

    但连云松很不耻月家的不择手段,因而屡次拒绝,总弄得月家人灰头土脸败兴而归。

    偏生连家家主与醉尘君交好,连家在散修中也算得有名望,惹得月家越挫越勇,死缠烂打。

    曲寻阑还曾经劝过他,说:“云松,彻底得罪了月家也不是件好事。”

    当时连云松大义凛然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蝇头小利出卖友人,乃是不义!更何况,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叫世人知道,我连家从不愧君子之风!”

    曲寻阑莞尔:“云松实乃性情中人,不过你还要为妻儿着想啊。”

    连云松摇了摇头:“自从娶了婉儿,我就做好了与月家为敌的打算。大丈夫当敢作敢当!倒是醉尘君,为何如今也趋利了?”

    末了他还戏谑了下:“曾听闻醉尘君有一心上人,可是心中有了记挂才如此畏手畏脚?”

    曲寻阑愣了愣,没有回答。

    连云松的夫人出自沈家,沈家与月家有世仇,谁也不知道哪一辈结下的。

    最开始沈家与月家同处大陆东方,后来沈家受月家针对才来了这祺都逐云谷十三城。

    谁料世事无常,他这位忘年交竟比他先走一步,走得还很不光彩。

    想到这,闻天语有些唏嘘,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出连云松的死因。

    不过这件事倒有很大可能是月家干的。

    他转头向连絮影:“云松的尸身是在哪处被发现的?”

    “聆雨楼三字号雅间,我去时家父歪在榻上,身上有……”

    “有什么?”

    “就……那什么……”

    “?”

    “红痕!”

    曲寻阑一怔,清了清嗓子:“咳……可介意借云松尸身一观?”

    “可以,家父的遗体还在灵堂内,家母本欲传信给您的,不料您来早一步。请随我来。”

    因为临近祺都,连家修建的风格类似祺都。

    既有园林的移步换景,又有北方长廊的四通八达。

    灵堂内阴气森森,四处皆是白色。

    曲寻阑掀开了棺材。

    连云松身着寿衣,脸色苍白,面容却是祥和的。

    曲寻阑问:“那日云松可有吃喝什么?”

    “嗯……有清茶,亦有温酒。”

    “喝茶又喝酒?”

    这倒是奇怪。

    不过据他所知连云松是个一杯倒,有没有可能,聆雨楼并不是连云松毙命的现场?

    “那天可有人亲眼目睹云松进了那雅间?”

    “并无。”

    这就说得通了,可能是先用酒把连云松灌醉了再把尸体放到那里去抛尸的。

    可是,为什么要喝茶?

    这又是何人所为?

    想要做什么?

    “那日前后可有人来访?”

    “大姨来了一趟。”

    “其他呢?”

    “未有,可是醉尘君,大姨她……”

    连絮影好歹也是家中长子,经他点醒,自然也反应了过来。

    只是之前一直没往对的地方想罢了。

    曲寻阑示意他不必再说:“此事有蹊跷,无论是谁都有嫌疑。她做了什么?”

    “她去找庶母聊天。”

    “云松纳妾了?”

    “纳了,只是前几日殉了家父。”

    连云松那么忠贞一个人,也会有二心?

    那这小妾倒也颇为厉害。

    不过现在看来,这小妾也有嫌疑。

    沈氏的长姐……或许也有牵涉其中,当着更加扑朔迷离了。

    曲寻阑抬眸:“可否至那女子房中一观?另外,叫人去唤你大姨来问问罢。”

    那小妾生前似乎颇受宠爱。

    虽然也死了,但还有仆人守灵、收拾屋子。

    屋内没什么特别的,是间很普通的女子闺阁。

    连絮影似是想起了什么:“庶母似乎留了一封绝笔信。”

    “嗯?可否借来一观?”

    连絮影干脆地从屋中书柜的暗格中取出了那封信。

    纸张平平无奇,倒是这女子的字迹十分秀丽,不似小家女子。

    “那女子什么来头?”

    “绝笔中说是聆雨楼女子。”

    “聆雨楼女子?”

    那这个小妾的嫌疑很大啊。

    那里的人熟悉环境,若想抛尸定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曲寻阑有些讶异。

    虽然早有猜测,但得到证实他却还是有些不解:“聆雨楼女子为何会成为云松的小妾?”

    连絮影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并让曲寻阑自己看信。

    纸张有些泛黄,想来已经写了不久了,而且墨痕有旧有新,应该不是同时写下而是想起什么写什么。

    文中大意如下:

    “我幼时家贫,父母迫于无奈将我卖到聆雨楼。

    “还未长成,便得一富商看中,将我买走。

    “但那富商有龙阳之好,府中姬妾惯爱争风吃醋,我什么事也没做,她们……罢了。

    “后来有幸得见云松,他对我真好啊,他家庭幸福美满。

    “真好,如果我能站在他身边,便是端茶倒水也心甘情愿了。

    “于是顺理成章的,我成了他唯一的妾。

    “我记得沈姐姐的长姐来看她时曾质问了我,为什么。

    “为什么呢?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是故意的。

    “若要怪,便怪这世道罢。

    “沈姐姐是个很好的人,我来时她精心照料我,天天来看我。

    “她真好啊,是我对不起她。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若那个人是我,该多好。

    “云松,沈姐姐,我沦落了,对不起。”

    曲寻阑蹙着眉看完了这封绝笔信:“对不起?她做了什么?她对不起的是谁?哦对了,可有在屋子里找到什么东西?”

    “其他的没有,只有一盒茶叶和朱砂。”

    “云松可曾说过什么与茶有关的话?”

    “某处我去家母那请安碰见家父,家父似乎提到过家母的茶不及庶母的茶有味道……”

    曲寻阑闻言立马追问:“可有说过那女子的茶是什么味道?”

    “未曾。”

    “朱砂……朱砂应当是和别的什么放在茶里的……所以这女子根本是畏罪自尽了!”

    这时,闻夜插了句嘴:“公子,沈家回话说连少主的大姨在几天前被害了,与连家主同一天去的。”

    “让人去你大姨家看看罢,没准有什么发现?”

    连絮影依言叫人去了:“醉尘君,大姨她……”

    “醉尘君,沈夫人请您去一趟。”

    沈氏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与连云松感情极好,自连云松死以来整日以泪洗面,整个人都瘦了不少。

    沈氏用手帕拭去了眼角的泪:“醉尘君,云松的死,可是有眉目了?”

    “自然。”

    “是谁?”

    曲寻阑迟疑片刻:“还未明了。”但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视若姐妹的女子夺走夫君所有的宠爱还毒害了丈夫,两小无猜的长姐也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曲寻阑认为,这个打击是现在的沈氏所不能承受的。

    沈氏颔首:“有劳醉尘君了,此番我实在过意不去,絮影,不若你便认醉尘君作义父罢……”

    连絮影还未应下,曲寻阑便抢先道:“大可不必,我只是恰好路过来看看云松罢了,无须多谢。而且我此番还带了人来,实在不好教他久等。”

    二人只得作罢。

    认曲寻阑作义父的好处很多,最大的就是能名正言顺寻得其庇佑,使连家孤儿寡母不被欺凌。

    但既然曲寻阑无意于此,他们也不好强求,只好放弃了这门心思,再做打算了。

    曲寻阑将连絮影收为义子的好处自然也是有的。

    醉尘君是个散修,虽修为与名声出众,但没有家族庇佑却很难走远。

    不然为何散修皆也是以家族聚在一起?

    不过醉尘君快飞升了,看不上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曲寻阑是个十分守旧的人,看见有人在大街上亲热都要转移视线叹一句:“不成体统。”

    毕竟他是几百年前的人,那时民风还没这么开放。

    虽然这些年耳濡目染思想开放了些,但也依旧做不出认别人家的子女做义子义女的事,实在有违人伦。

    曲寻阑转移了话题:“对了,云松死后可有问诒?”

    “还未,因只能问一次,而府中现下没有合适的人便也没有问。”

    问诒,即在人死后将未散的魂魄召来问可有甚么平生未了之事。

    完不完成就看人了,反正这个也算在葬礼的流程中。

    不过这个时灵时不灵,以曲寻阑的本事倒是百试百灵。

    可有些问题是问不出的,比如死因此类的,还有就是原主生前都缄口不语的。

    因而这个也重要也不重要。

    曲寻阑随连絮影折返灵堂,将连云松的尸身抬了出来,随手引气画了阵。

    “连云松。”连云松的尸身应声睁开了眼睛,只是眼中是白的。

    “可有遗愿未了?”

    连云松张了张口,话中的情绪与他死寂的脸十分不符:“月无归!把婉儿还我!你把宫雯怎么样了?!”

    宫雯,正是那小妾的名字。

    月无归,应该是前来拜访的月家人。

    不过这件事跟沈氏又有什么关系?

    “不如将那女子一道问了罢。”

    曲寻阑叹了口气,神色戚戚。

    那女子的尸身也被抬了来。

    如今一看,这女子虽是绝色,却也只是凡人的美,自然是不及沈氏的。

    寒灵子是清冷绝尘的美,宫雯是与沈氏异曲同工的温婉美。

    她青丝随意披散,即便身着孝衣,面色苍白也掩盖不了她眉宇间的清扬婉兮,第一印象便是窈窕淑女。

    “宫雯。”

    “可有遗愿?”

    女子凄凉的哭声低响耳畔:“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她不是才是毒害连云松的凶手吗?

    为什么会这么说?

    连云松遇害一事看似已然明朗,可一细想却仍是扑朔迷离难以看破。

    这时,曲寻阑嗅到了空气中似乎有香粉的味道。

    那味道似有似无,乍一闻便叫人心生欢喜。

    细闻香气清雅,仿佛墨香,却有又那么一丝勾人的意味……

    曲寻阑低声吩咐:“去查查这女子的香。”

    过了片刻,连絮影回答:“醉尘君,庶母的香粉中有惑人心神的迷魂香……原是如此。”

    迷魂香,香如其名,点燃后佐以引导能让中香的人在一段时间内死心塌地。

    “那女子的来头不小。”曲寻阑看着那装香粉的盒子细细打量:“这……有些似月家的东西啊。”

    有没有可能,那女子是月家派来刺杀连云松的?

    那沈氏长姐沈烟又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连云松为什么要让月无归将沈氏还给他?

    宫雯又做了什么?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已不得而知。

    目前已知的就是,宫雯间接促成了连云松被害,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是她?”

    门口传来一道柔柔女声。

    二人回头一望,竟是沈氏。

    沈氏红着眼,不停地拭泪,但还是坚持着走了进来:“是她对罢。此事还要多谢醉尘君了。

    “我每次看见她都会想起阿姐,在沈府中只有阿姐会与我说说真心话。

    “即便家母生前欺辱她的母亲,但她说,就让上一辈的恩怨留在上一辈。

    “所以我们姐妹两个彼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是亲密。

    “出嫁前,她替我好好把了把关,说要是连云松对不起我就马上告诉她,她替我出头。

    “云松纳了阿雯后,我向阿姐提了一句,但我没想到,阿雯杀了云松。我想,若不是我那一句话,阿雯是不是就不会动手了?

    “阿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我明明很清楚,她那日来定是和阿雯达成了什么共识,都是因为我……”

    曲寻阑心道:“不,不怪你,宫雯是月家派来的,无论如何她都会对云松动手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所以这就说得通了,宫雯迷惑云松成为了他的妾,沈氏心有不悦,向沈烟提了一句,沈烟就与宫雯合作杀了连云松……

    但是,沈烟没有对宫雯做什么吗?这绝对不可能,所以,这件事还没有完。

    不过沈氏既然不愿再追究,那便算了罢。

    此事水很深,若再多事,我亦无法保证自己能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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