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康二十六年。
京城出现了件怪事。
惊蜇前一夜的雨摧残了贺府那位大人最喜欢的桃花树。
桃花瓣殷红殷红地纷纷扬扬落下,只留下孤零零的一棵枯木花枝。
贺府的主人一身红纹黑袍端坐在树前,一手提着錾刀,一手磨平树枝上的倒刺。
银色的錾刀在树皮上划出道道凹凸不平的痕迹,逐渐显现出一行不太规整的小字:
“桃始华归仓庚宿,闻夺尔春杜康醺。”
*
惊蜇过后就是簪花节。
告春鸟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冬天,兴奋地“喳喳”直叫唤。
赖淮十六岁生辰刚刚过完,便随着家人从津州匆匆忙忙地搬到京城。
路途劳累,赖淮下马车后吐得昏天暗地,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复津,休息好了就来帮阿姐搬点小物件。”赖姗一只手扛着一大把包裹,另一只手指着瘫倒在地上四仰八叉着的赖淮,哭笑不得地道:
“津州离这儿明明不远的,怎的还落得这幅样子?”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收拾东西的赖母也恰好将手中用木盒装好的卷轴递给他:
“复津从小瞧起来就像个姑娘家家的。”
赖姗点头深表赞同。
“不过今年的京城确实还有些冷,身体不太适应也是正常的。”
赖淮坐起身,认命地提起那个木盒,颠了颠重量,疑惑地问:
“阿娘,我的书就这么点儿?”
赖母将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手中不停:
“这是你在学堂里那个姓贺的同窗给你整理的,说留着这些比较有用。”
“他怎么不来见我……”
赖淮嘴里小声嘟囔了两声,倒也没再说什么去了自己的厢房。
那间厢房在庭院最东边,中央有着一大片池子。
池水不深也不浅,却一眼可以望见池底的沙尘石砾。
赖淮在池边站立,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高雅的诗,只得叹口气不再想着装文艺。
他蹲下身子,用手拨了拨池水。
冰冷刺骨。
他哆嗦了一下,刚想缩回手站起身,却不料踩住了自己的衣摆,一头扎进水池里。
池水很冷,也很快浸湿了赖淮全身。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下坠,却永远没能触碰到池底的沙石。
他朦朦胧胧间在脑海里看见很多人,很多事,却都瞬息间消逝不见。
看见有人掐住自己的脖颈,冷笑着拍掉衣袖上的雪花。
手中绯红的油纸伞滑落到雪地上,竟也压出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听见有人喊他“赖复津”,想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掉下去。
又亲眼看见那人连自己的衣袖都没碰到,又旁观着自己的身影坠入黑暗。
小的时候阿娘就说过,人死前可以看见很多东西。
有善就会有恶,那都是这个人的一生。
可自己……看到的都是什么……
他是快要死了吧。
只是,被水淹死有点丢脸。
他苦笑着向下望去,却在黑暗尽头看见了一株桃花树。
桃花树上的桃花被黑暗侵蚀地片叶不留,只剩下一棵枯木花枝。
特别的是,那枯木上被人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桃始华归仓庚宿,闻夺尔春杜康醺。”
他用手轻轻抚上那凹凸不平的地方,忽然就有点难过。
眼眶酸涩,一下子竟流下泪来。
一夜玉堂春散尽,捻红作衣木华装。
*
京城北边的日子过得倒是没有什么特殊,但南边终南山角下却不减热闹。
虽然这里住的人少了点,但邻里坊面,街头巷尾都十分有烟火气。
以青山为映,小排茅草屋静静立在那里,倒也成了一路风景。
屋子被树梢遮了个虚虚实实,仿佛透不尽一点光。
床上躺着个青年,脸色苍白,发丝有些枯槁。而眉眼反而温顺地耷拉着,让人觉得睁开眼时指定充满笑意。
但此时却依然地紧紧地闭着。
屋外鸟鸣声嘈杂,不知哪来的油烟味十分熏人。
床上的人是有察觉地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眼。
刚入眼,便是床头未点燃的油灯和屋内陌生的陈设。
这……是哪?
我不是……死了吗?
赖淮一个机灵坐了起来,但动作太大撞到了伤口,拧眉闷哼了一声,还打倒了床头的油灯。
等等……伤口……
赖淮发现自己头上缠着沙布,放在床上的腿动一下也剧痛不堪。
“欸,小伙子你醒啦。”
正在思索着,却听到一个年老的女声。
他猛地抬起头,发现屋子里走进来一个背上背了个箩筐的老太太。
老太太穿着粗布麻衣,双鬓发白,却眉目慈祥。
是个好人。
“阿婆……”因为很久没喝水的缘故,赖淮声音嘶哑着问道:
“这里是哪儿啊……我……我怎么会在这?”
老太太不紧不慢地放下了箩筐,给他盛了碗水,并坐在床头。
“你身上伤得很严重,都快睡了七天了。”
说罢,她开始讲起前些天的事。
从老太太嘴里得知,这个村子在终南山角,于是便得了个名——“终南村”。
他们夫妻早些年在这做些医药生意,一住就是三十几年。
现在就算老了也会定时上山采些药材。
终南山旁流一条溪水,将其山崖角下与终南村口相连接。
夫妻俩就是在村囗发现的赖淮,大概自己也是被溪流带到这里的吧。
赖淮的思绪乱成了一捆麻线。
也就是说,自己非但没有死,还莫名其妙地来了终南山?
这时,赖淮手中被塞了个铜镜。
他愣了一会儿才道了声谢,却看着铜镜里的人犯了难。
铜镜里的人羸弱不堪,但看上去至少过了弱冠。
嘴唇毫无血色,头上的血迹好在早已被清理干净。
除开这乱糟糟的头发,要不是这眉眼倒是与十六岁的自己没什么区别,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死后变成鬼魂夺了别人的身子。
这确实是自己,但年龄不对。
他环顾四周,只见床头的油灯也已经被重新挂了起来,下方的木桌上也简单摆放着几章记事的宣纸。
他仔细瞧了瞧宣纸上的年份——“金康二十六年”。
金康二十六年?
自己过十六岁生辰的时候也才金康十六年。
他记得,阿姐有段时日很喜欢买着街上的话本看。
自己也偷模着拿了本来看。
内容忘得差不多了,但主人公也是一觉醒来来到了许多年以后,被称作是“穿越”。
所以,按照话本里的说法,自己是“穿越”了?
想到这,赖淮还是没太搞清楚。
不过,他还是更关心阿娘和阿姐过得怎么样。
过了十年,阿姐应该早就出嫁了。
十年前,阿娘就偷偷给她攒起了嫁妆。
自己曾经说过,要亲身背着她上红轿。
“好啊,那复津要快些长大。”
赖姗脸上尽是少女怀春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画面仿佛还停留在昨天。
可惜,自己没能亲眼看着她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阿娘小的时候就在自己耳边念叨:
“复津,要好好念书……”
只有好好念书,以后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很惨。
在自己喜欢在上课打瞌睡的那段日子,这种话是万万听不进去的。
可是,现在的自己貌似过得真的很惨。
那,他们呢?
赖淮收拾干净了自己,可还是没法子下床。
老太太倒是没赶人,还让他留下来养好伤再走。
老太太年纪大了,有一堆陈年旧事憋在心里头。
一遇到年轻人,就好像打开了倾诉的开关。
她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跟面前的青年讲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自从十年前朝廷局势开始动荡,终南村的人就越走越少。
年轻人太多去征了兵,或是为了日子做点生意。
留在这里的,便只剩些老人。
“终南村冬天的雪景可美了,”老太太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像个小姑娘:
“可惜你来得太晚啦……前段时间还有些的……”
赖淮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迷迷糊糊间手中便被塞了个热烘烘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刚烤好的红薯。
“孩子,看你上半辈子过得一定不快活……”
赖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其实也不清楚这些年来倒底发生了什么。
可身上的伤却做不了假,倒像自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老太太看他这幅样子,倒是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忘了便忘了吧,日子还长……”
赖淮愣愣地听着,忽然就有点庆幸。
穿越过来后,好得,自己没有孤身一人。
手中的红薯露出焦黄的一角,腾腾地冒出热气。
远处的终南山也隐隐约约,大概是也起了雾。
“今天是惊蜇,山上的桃花也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