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昭陵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堆满宣纸的书案上。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日光恍眼。
他抬手遮了下,却仍然感到一阵晕眩。
这时,一束光亮斜射入窗。
恰好照亮了宣纸上的字——“金康二十六年”。
是金康二十六年。
这是那人死后的第十年。
贺昭陵扶了扶额,皱着眉头整理杂乱的纸头。
他好像……又做梦了。
贺昭陵从小在京城长大,现在却好不容易才能和学堂里的恩师遇上一面。
但因为早上耽搁,导致他到的时候,已经超出师生约定的时间后一时辰了。
宋夫子也没多留他,着急忙慌地去给学生教课。
贺昭陵便一个人呆在□□院里,映着朗朗读书声,摆弄摆弄花草,沏沏凉茶。
十年前,京城来了户津州人家。
那家人姓赖,当家的好像还是个官。
但一朝被贬,也远离了国都。
后来,赖家的幺子也被送进了贺昭陵所在的学堂。
那年,赖小公子十六岁。
初见那天,他还记得,天空竟然飘了雪。
赖小公子整个人被裹在月白色的狐裘披风里,上扬的眼尾耷拉着,鼻子被冻的通红,竟走三步打一个喷嚏。
这个人当真是瀛弱不堪。
他当时这样想着。
可是一等入了春,小公子的生机肉眼可见地回归。
原本还能好好地上完一整天的课,但现在却不是三天两头拉着自己同桌去街头市井,就是上课做竹蜻蜓玩。
问他怎么知道的?
他就是小公子的那个同桌。
“贺起华。”正上着宋夫子的课,赖小公子将面前书案上高高叠起的卷轴正了正位置,刚刚好挡住自己的脸袋,才放心地将头埋进胳膊肘,懒懒地道:
“贺起华,我睡会儿。”
说完,又抬起头,神情严肃地盯着贺昭陵,叮嘱道:
“宋老头来了记得叫我。”
日复又一日,年复又一年。
人们都觉得,赖小公子不学无术,但起华公子竟然不会和他一起同流合污。
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贺昭陵,又要入冬了。”赖小公子搓红了手,在他耳边念叨着。
但时间久了,所有人都惊奇的发现:
每当赖小公子被难缠苦板的宋夫子提问,贺昭陵都会默默地,将写了答案的纸条推到他面前。
甚至是被拉去上街买小公子喜欢吃的馅饼,也是自己付钱。
忽然,一个东西“嗖”地一声砸到了他端起茶杯的手臂上。
“呯!”
又是一下清脆的响声。
原本在贺昭陵手上茶杯被砸落到地上——碎了。
贺昭陵:……
他淡定地把那东西从自己衣袖上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只竹蜻蜓。
大概是某个不想听学的门生飞过来的。
“咋办啊贺起华……”赖小公子心惊胆战地看向身旁的人:
“我把竹蜻蜓飞到宋老头休憩的地方了,好像……还打碎了什么东西……把他吵醒了。”
贺昭陵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什么:
“现在只有一个方法了……”
“什么?”小公子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跑——”
背后传来宋夫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小公子不由地回头看去。
只见,蜻蜓高飞,风雨无阻——春不归。
贺昭陵终于老实了一回,捧着破碎的茶杯向宋夫子道歉。
宋夫子简直是被气笑了:
“你到底是来见你的恩师还是来见仇人?”
“我到底是你们的老师还是你们的仇人?!”
宋夫子气得胡子直哆嗦,指着贺昭陵,恨铁不成钢:
“贺昭陵你真是……也陪着赖淮瞎胡闹!”
“都给我面壁思过去!”
夕阳西下,赖小公子站了小大半天,脚又酸又麻,这动动那动动,忍不住鬼哭狼嚎起来:
“起华兄,我们相识不过半载,但还是同生共死的时间居多……我对不起你啊……”
说罢,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几块沁莲酥,白朴朴的放在手掌心。
小公子脸上一改阴霾,突然间就笑嘻嘻地,眼睛里闪过一狡黠,道:
“这是我阿娘研究出来的点心,吃了这个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
“不许吐不许吐!”白衣小公子大呼小叫,硬是让贺昭陵吞下了一块又一块的白色糕点。
“这是我们兄弟情的象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说着,小公子目的达成似的骄傲地仰起头。
“你为什么不吃?”贺昭陵此时面目狰狞地弓起背,死死地盯着面前活蹦乱跳的罪魁祸首。
“啊……什么?”小公子笑弯了眼,却还是强忍住笑意,认真说道:
“我等着吃豆沙馅饼。”
“客官,您的豆沙馅饼!”馅饼铺子的小贩刚伸手拿出热烘烘的馅饼,一只大手便接了过去。
“多谢。”贺昭陵说完,便潇洒地转头离开,步伐快得带起一阵风。
留下小贩和自家媳妇大眼瞪小眼。
“那位客人……是不是没付钱?”
“等等!”
赖小公子疑惑地回头,嘴巴里还嚼着刚啃下来的一口馅饼。
“客……客官……”馅饼铺的小贩气喘吁吁的,擦了把脸上的汗,道:
“您是……是不是还没有付钱?”
赖小公子恍然大悟,赶忙找起身上的钱袋。
找了一遍……两遍……三遍……
竟然没有?!
他尴尬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突然灵机一动,贼笑着看向旁边正在看戏的贺昭陵。
贺昭陵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有钱。”小公子拉了拉贺昭陵的衣袖,假装没看见身边人想要杀死人的眼神:
“找他要。”
贺昭陵补付了钱,一边走着回家的路,一边啃着手中还在冒热气的豆沙馅饼。
他一直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但奈何……有个人喜欢。
不知道在学堂过了多久,快要入冬的时候——赖家出事了。
赖父被奸人诬陷定了罪,赖家门户被抄。
贺昭陵赶到赖府的时候,赖小公子一个人坐在尸堆里,安安静静地,像一座冰雕。
但贺昭陵想,幸好保下了他。
用所谓的权利与势利,以他们几块沁莲酥的关系,保下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
“阿爹不过想……为莫名其妙死去的阿娘和阿姐鸣冤,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赖小公子抱着挚亲早已冰冷的尸体,轻轻地擦去尸体脸上的血迹,一身的白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红色。
“贺昭陵,你知道吗?”
他披头散发着,月光打下来,照亮了那煞白煞白的面孔。
“又要入冬了。”
多少人死,多少人生。
谁又能决定呢?
从那之后,小公子还是日日去学堂听课。
只是不再像往常一般不听课,不在整天闹着要吃豆沙馅饼。
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现在静如古井。
后来,贺昭陵看着小公子不止一次为了查自己家的案子步入陷境。
看那人和许多形形色色的大人物小人物打交道,看着红衣公子踏过一条又一条带血的路。
他却还是甘愿在后头收拾烂摊子。
但他也知道,这种日子总会结束。
他又一次背着疲惫的小公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阳光很好,路很长。
长到他以为……这条路可以走一辈子。
小公子不喜欢穿白衣服了,也不再吃甜。
他甚至可以带笑地说一句:
“贺昭陵,到我想死的时候……你别来找我……”
但他没忍住,在那人死后,整夜活在浮生若梦里。
在梦里,小公子成了小将军。
他想到这儿就觉得有点好笑。
走三步路打一个喷嚏的人,都可以成将军。
这小将军的人生啊,什么都好。
就是不记得他了。
小公子好不容易在梦里无忧无虑,自己却又忍不住凑上去,用一个拙劣的谎言挑开了陈封在岁月里的旧事。
“赖小将军。”
“我的马被它吓跑了。”
梦中的,红衣将军挑眉翻下马,容颜未老。
“桃始华归仓庚宿,闻夺尔春杜康醺。”
赖复津,等你再回人间的时候,是不是又可以遇到一个惊蛰。
是不是还可以喝到街头市井的酒,听老赵讲他大辈子的故事。
是不是可以一身白衣翩然,干干净净地走完这一生。
这时候,贺昭陵抬起头。
朦胧间,他看见天空飘了雪,月亮上了天。
一回头,又看见那人捧着手里的雪花,岁月静好。
“贺昭陵,又要入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