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荣一生里默默恨过许多人,百分之九十九报复不回去。这给了他两种性格:第一,他不记仇,因为他恨过便完。第二,他睚眦必报,谁撞他一下都要悄悄仇视几分钟。
这一晚,他记恨着杨正修。
他永远难以忘怀,他是怎样被生生灌进无数杯水——感谢他体弱无力,举不动整桶,否则可能要被逼着对桶干——直到感觉肚子满得快要撑炸,再被带着做蹲起。
杨正修陪他站墙边做,速度快得像个机器,不时扶他一把:“对,就是这样,再快点。”
他说:“加速新陈代谢,你记好,不致命的毒药全能依此处理。”
玉浮荣牙快咬碎了,他每动一下都能感到筋骨粉碎般的酸痛,终于一个磕绊跌倒在地。他缩起肩膀,呜咽几声,抬起一个温良可怜的脸:“对不起,我做不到……”
——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第三个性格:打他一巴掌,你完了。伸手不打笑面人,他能笑特别好看。
杨正修看他一眼,下个蹲起时顺手又将他提起。
他说:“凡事重在坚持,还是你想继续……继续像刚才那样,在我面前丢脸。你好歹是个男人。”
玉浮荣:……
听起来多新鲜啊。
他只得被带着半死不活坚持,期间装可怜卖惨撒娇恶心人无所不用其极,但杨正修无动于衷。他懊悔无比,偏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玉浮荣想过索性奉陪到底,可没几下便在生理不适前服了软,唯一的指望变成等医生到来。
他仅剩的要求是给他一件衣服,裸着运动太别扭了,杨正修说都是男人害臊什么!于是他一言不发幽幽盯着对方,盯到杨正修不知想起什么,妥协地匆忙找给他件袍子。
蹲起完了是高抬腿,高抬腿后是仰卧起坐。玉浮荣做得热泪盈眶,并在小辫子男人进屋杨正修喊停时,刹那间流下整个晚上最真心的泪水。
他心弦一松,视野旋转起来,意识归于一片模糊。猛然,一个想法隐隐约约闪过:“早点装晕岂不是早能结束了……可恶,早点想到就好了……都是这混蛋,一直拉着我,导致我没能好好思考……”
最后几秒,他再记了杨正修一笔。
***
玉浮荣醒来时,天花板白得刺目。
他合眼翻了个身,眷恋地用被子盖住耳朵,蒙住半边脸。深吸一口气,满是令人安心的消毒水味道,他由着心在床铺中陷去。
多久没有看过病了,还有几乎忘记滋味的无病无痛的好眠。
一分钟后,整理清楚思路的玉芙蓉睁开眼,双眸已然清亮如常,做足投入现实的准备。
但当他看清景象,心中轰然一响,惊疑不定。
整齐的高定西装,微微露出健硕躯体的线条,极度仰视视角下发达的胸肌快要影响人看脸。这种逆天身材,不用细看也知道是谁。
玉芙蓉下意识微微一笑,叹息道:“这里就是天堂吗。”
杨正修挑起一边眉:“你并没死。”
玉浮荣抿嘴笑道:“啊,真抱歉,我还以为眼前出现了上帝,原来是杨先生。”双眼盈盈地望着对方,仿佛看着一位伟大的救世主,心想:所以请别跟我要医药费。
杨正修别开视线:“我的医生说你基础健康状况很差,所以等药效过去些,让我送你来了医院。你睡了大概有四天,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完全没事了,真是劳烦您。”玉浮荣避开身上乱七八糟的管子,试着坐直以表尊重。久未活动的身子尚且酸软,因此他动作较慢,刚到一半,杨正修皱起眉:“看看你都什么样子了,你不用起,躺着吧。”
“我没……”玉浮荣想接着客气,遭到雷电般的一扫,立马噤声,从善如流躺回。但他到底摇起身后半面床,转为半躺。他道:“杨先生,若不是您救了我,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收场。虽然我人微言贱,无法报答您什么,但我仍想表达对您的感谢。您若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他手紧了紧被单,神色真诚道:“如果我能帮到半分,一定竭心尽力,如果不能,我也愿意不顾一切试试。”但你向我要医药费,是不可能的——他在心中补道。
话虽如此,他不觉得杨正修会真在意这点钱,且有前车之鉴,于他不图色同样有清晰认知。除此之外,玉浮荣心中模糊有了想法,却不敢确定,只略略绷紧嘴角的笑,等待下文。
毕竟,总不可能是单纯善心大发吧。若是如此,他此时不可能出现,哪个人会在意随手救下的小猫小狗呢。
玉浮荣礼貌地笑着。杨正修张了张口,似乎忘记要说什么,往椅子后靠了些:“可以了,你道歉和道谢的次数够多了。我确实有件事需要你,不是大事,待会儿简单一办就行。”
“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认真配合您。”
杨正修又张了张口,喉结滚动一下,轻咳两声。前摇过长,玉浮荣见他耳朵红了,对猜测愈发肯定,贴心地说:“杨先生是不是想问那个晚上的事?”
“咳咳,”杨正修假咳两下,勉强地说,“是啊,待会儿会有人来,希望你能将详细经过叙述,这会成为呈堂证供。我可以隐藏你的身份,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后续也能再参与,或者说参与越多越好。不过,你要是想尽快脱身,我同样理解。”
玉浮荣飞快地眨眨眼,点了下头,心道果然。
所以,他现在是杨正修对付他们的工具。
玉浮荣立刻思索起来:“无利不起早,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杨正修看似行动鲁莽,也许是蓄谋已久。那群人敢带我去他的店里寻欢,他家产业大虽然是一方面,但不能排除杨正修曾暗示或纵容过他们的可能。目的则是抓住他们把柄,把他们一网打尽,更通过宣扬他们恶名搞垮他们背后企业……我就说权贵中不可能存在简单的人,他看着浓眉大眼,想不到心机这么深沉!”
他茅塞顿开,转念思忖:“他目的达成,很快不会再管我死活。说是帮我隐瞒身份,可那些人要查怎么可能查不到,随便一个人,哪怕他面临破产我照样惹不起,所以我绝不能参与。反过来,我如果不说,杨正修说不准也会威胁我……可他手握证据应该不少,不一定非用我。另外,至少看起来他好说话些。”
玉浮荣头突突地疼,只遗憾没能多睡两天好觉。他犹豫一会儿,决定暂且守口如瓶,杨正修肯放过最好,若他威逼再改口。
他心路堪比山路十八弯,表面丝毫不露,合宜地做出迷茫混着羞愧的表情,尴尬地说:“可……这事儿我不能说谎。杨先生,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不敢骗您,更不敢欺骗公堂,那一晚我的确是……自愿的,唉。”
他轻轻叹口气,似是惊于自己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深深低下头,仿佛神佛面前被抓包的妖精。
杨正修狠狠一拍床头柜,用劲极大,带得床铺震荡。玉浮荣不由闭眼瑟缩了下,半天没有等来挨打,才紧张地眯开半只眼,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褪得干净。
杨正修怒道:“你说你是自愿的,你说你是自愿的!?我从没见过这种残忍的玩法,简直比对牲口都不如!你……”他想到什么,深深吸了口气,坐下时有态度所缓和,却仍正言厉色:“你知不知道你来时什么情况?严重营养不良,高烧发展成肺炎,浑身大小伤情鉴定都能报二级了,那里……”
玉浮荣眼皮一跳,忙打断他:“对,我心甘情愿。”顿了顿,温和地笑道:“杨先生可能不太了解,世上是有一些特殊的癖好存在的,当晚的事,我并不介意……不过。”
他看着对方脸色,补充道:“药效的确过了一点,我事先没做好充分准备,也有我的错在,也依旧要感谢您的慷慨搭救。”
杨正修死死盯着他:“你再说一遍,你不用怕,有任何事情我来担。这件事我准备了不少时间,只要你肯说,我保证能处理得更好。”
玉浮荣平静地说:“杨先生,我已经说了实话。”
杨正修一张脸青了紫,紫了又青,忽然低声道:“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自甘下贱,一点为人的基本都不要了,枉为人伦。”
他本说话沉稳有力,此刻放低声音,带着如山的凝聚与压迫感,掷地有声,字字清晰。
玉浮荣愣了下,瞬间险些没绷住表情,心想不愧是杨正修。
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侮辱的言论,有些没有任何网站能过审,脏得不堪入耳。可它们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句,一针见血,无可反驳。
因为它是句实话。
玉浮荣感觉不是心脏被刺破,而是整个人被贯穿,前胸后背竞撕裂地钉在柱上。
自甘下贱,枉为人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