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显出几分毒辣,将少年的身影拉得老长,汗水顺着黝黑的面颊滚落,砸在土块上,转瞬便被炙烤得无影无踪。那柄与人齐高的铁锄起起落落,力道却是一次比一次轻。
土堆旁的白发少年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尚带着几分稚气:“初一哥哥,歇歇吧。仙君并未限定时日,不必这样拼命。”
初一撑着锄柄直起腰来,抹了把额前汗水,远处宝石铺就的小径流光溢彩,却照不进他黑沉沉的眸子。
“横竖都是要做,不妨事……”
话音未落,石桥上忽现出一道红影。来人身量极高,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大红衣袍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红衣之下,肌肤若隐若现。
初一余光瞥见,手中锄头“铛”地砸在碎石上,低声啐道:“南风馆的红倌见了他,也要自惭形秽。”
“南风馆是何?红倌又是何?”
对上璧硅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初一将锄柄攥得更紧,冷冷道:“南风馆就是这平南院,红倌就是我们,不过我们如今还算不得真正的红倌,等……等以后……”话到此处,却再难继续。
银发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初一正要继续挥锄,忽觉肩头一沉,浓烈的脂粉气扑面而来,他早习惯了莫临溪这般做派,深知此人如狗皮膏药,越是推拒越是纠缠,索性不予理会,自顾自地锄地。
莫临溪见撩拨不动,果然觉得无趣,转而逗弄起只及他胸口的璧硅:“小璧硅,休听他胡言。什么南风馆、红倌的,多难听。咱们这平南院,可是天庭一等一的尊贵之地。”
透过枯枝望去,远处楼阁雕梁画栋,檐角飞翘,四角凉亭小巧玲珑,精巧雅致,璧硅收回目光,朝红衣男子浅浅一笑,显是信了他的话。
“砰”的一声闷响,初一将锄头重重砸入土中,冷笑道:“莫临溪,你也就能哄哄璧硅。若这真是个好去处,岂会轮到你我?若那主子当真心善,又怎会收留我们这等……”
“哎呀呀——”莫临溪忽然贴上来,似火红衣,几乎灼伤人眼,“被送来有什么不好?横竖都是要卖的,还在乎摆在哪个柜台?”
初一眼中寒光一闪,声色俱厉:“你素来没脸没皮,莫非以为人人都与你一般?”
莫临溪不怒反笑,手臂已搭上对方肩膀:“被她收了有何不好?不过损些虚名罢了。既然甘情卖身,还在乎什么脸面?”
初一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旁的璧硅忙插到二人中间:“初一哥哥别恼,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纪棠仙君从未强迫过我们……”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上银发,莫临溪眯起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璧硅年纪尚小,她自然不会强迫于你。不像……”眼珠一转,瞥向初一,故意拖长了声调,“不像我们初一哥哥,已然长成翩翩少年,正合她的口味呢。”
“璧硅闪开!”话音未落,尘土飞扬。初一手中锄头已挟着风声朝莫临溪扫来。
“初一哥哥!”璧硅慌忙去拦。
“让他打。”莫临溪足尖轻点,说话间已飘出丈余,倚着凤尾树笑得一脸得意,“横竖纪棠仙君就爱看他这副野性难驯的劲儿。”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石桥上缓步走来一位绿衫青年。
璧硅眼中一亮,快步迎上前去:“长衡哥哥……”声音里透着欢喜,目光却不住往对方手中瞟去。
温长衡会意,含笑揉了揉少年银白的发丝,将手中油纸包递了过去。
纸包尚透着温热,隐约可见内里精致的糕点轮廓。
璧硅道了声谢,捧着点心转向另外二人:“初一哥哥,歇歇吧,这糕点香得很。”
初一嗅觉最是灵敏,早在温长衡走近前便闻到了香气。他劳作半日,骨软筋疲外,早已饥肠辘辘,当下便要放下锄头,去接少年递来的点心,却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斜刺里探来,先他一步拈走了酥饼。
莫临溪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啧啧称赞:“膳食阁的酥饼果然名不虚传。”见初一怒目而视,挑眉一笑道,“这点心袋上印着膳食阁的徽记,想必你也知晓,那里最便宜的茶点也要三颗灵石。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若非纪棠仙君慷慨……”
话未说尽,其意自明。初一素来不屑受纪棠恩惠,此刻若吃了这糕点,岂非自打脸面?
少年脸色忽青忽白,那边莫临溪却已接连吞下三块酥饼。
温长衡提着剩余的糕点,看看僵立的初一,又瞧瞧得意洋洋的莫临溪,一时进退两难。
僵持之际,璧硅忽然将手中糕点递到初一面前:“初一哥哥,你吃我的。我还藏着几颗灵石,待会儿便还给纪棠仙君。这点心就算是我买的,你也不算承她的情。”
芙蓉酥做得精巧,层层酥皮如绽开的莲瓣,甜香之气更是早蔓涌于鼻尖,诱得人心痒难耐。
初一怔怔望着眼前雪白掌心托着的酥饼,目光缓缓移到银发少年脸上,默然良久,终是伸手揉了揉那如缎的发丝。
莫临溪倚在风尾树旁,手指一勾,边上的火璃花已被他掐下,置于掌心。
“日头都要偏西了,”他懒洋洋地瞥了眼吃酥饼的初一,漫不经心道,“照这般磨蹭,这地怕是要锄七八日呢。”
温长衡望着初一背后汗湿的衣衫,不由看向把玩花朵的莫临溪:“这差事本是莫兄应下的,怎的……”
莫临溪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衣袖:“温兄也知愿赌服输的道理,况且我并未欺他,还让他执黑先行……”
“是么?”温长衡淡淡道,“我收拾残局时,见白子多了几枚,还想初一被让了这许多,竟还败下阵来,实在该好好练练……”
锄地的声音戛然而止,初一缓缓抬头,眼中怒火渐炽,突然将锄头往边上重重一掷。
“好你个莫临溪!竟在棋局上使诈!”
莫临溪不慌不忙掸去衣上尘土,悠然道:“自己棋艺不精,反倒怪别人使诈?”
初一一把揪住对方衣襟,咬牙切齿道:“温长衡亲眼所见!你那白子多出,这不是使诈是什么!”
少年虽怒气冲天,奈何身量不及,只到人肩头,拉着人衣襟,反倒像挂在对方身上似的,故而这番义正辞严的质问竟如孩童耍赖。
温长衡与璧硅,一个性情温和,一个与初一交好,只默默相视一眼时,谁也未发一言。
“温兄怕是眼花了。”莫临溪掸着衣袖退后些许,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有些人,输了棋局便耍起无赖来。”
初一闻言,胸中怒火再难抑制,猛然一拳挥出。这一拳去势极猛,竟带起隐隐破空之声,直取莫临溪面门。
“当心!”温长衡急忙将璧硅拉到身后,出声对莫临溪示警。
莫临溪却是不慌不忙,直到拳风拂动额前青丝,才微微偏头。那拳头擦着他耳畔掠过,连皮都没蹭着半寸,他左手顺势在初一手肘处轻轻一托,借力打力。初一只觉整条臂膀一麻,前冲之势不减,竟是自己绊了自己一个踉跄。
“好一招投怀送抱。”莫临溪抚平衣襟褶皱,眼中笑意更浓,俯视着跌坐在地的初一,“纪棠仙君见你如此,必然欢喜。”
初一脸色涨得通红,翻身而起,回身便是一记横劈。这次莫临溪终于收敛了几分笑意,却只是伸出二指,在初一腕脉上轻轻一敲。初一只觉整条手臂如遭雷击,招式硬生生变了方向,“啪”地打在自己大腿上,疼得倒抽冷气。
“这是逗猴儿呢!”桥头传来哄笑,玄钰将花果壳抛过来,簌簌落在初一肩头,“这人家连衣角都摸不着……”
初一面色又红了几分,正待反唇相讥,却在触及少女身后那粉色身影后,蓦然噤声。
场中顿时安静,就连方才气焰嚣张的莫临溪此刻也沉默下来,
沉默片刻,初一冷哼一声,匆匆从地上站起,捞起斜倚在旁的锄头,头也不回地往草丛深处走去。
莫临溪捡起方才与初一争斗间丢落的火璃花,鸦羽般的长睫低低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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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璃花在宝石小径两边泛着微光,明如晚霞,艳红似血。
“初一那混小子倒是个实诚人。”玄钰鞋尖踢了踢宝石小径旁湿润的泥土,语气轻慢道。
纪棠笑而不语,心中不由想到,若是这差事强派给玄钰,她八成会随便洒些水,做做样子便算完事。
“叶绯玉这番赔罪倒是诚意十足,这四个男子,大的小的,模样周正不说,性子也鲜活,不像从前那些,软绵绵的没个筋骨,一个个跟水似的,无趣得紧。”
玄钰说了这一堆话,落在纪棠耳朵中的却只有“赔罪”二字。送来四个男子给她,意思是他脚踏两只船,她便可一时踏四只?纪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玄钰忽然轻推她肩膀,手指往远处一指,正是四角凉亭方向。
放眼望去,只见枯枝与新绿交织的林木,并无甚稀奇之处。纪棠微微蹙眉,疑惑地看向玄钰。
玄钰淡淡一笑,手臂轻抬,一指悬在耳廓外,转了几转,吐出一个字来:“听。”
凝神仔细听去,风过树梢,叶子簌簌声响中,果然夹杂着一缕异样的韵律。纪棠驻足片刻,再睁眼时,颇为无奈一笑:“又开始弹了。”
温长衡此人,纪棠头几日是很满意的。
她素来不甚讲究,院中花木凋零、杂草丛生,只是瞥一眼后微微皱眉,全然没有动手清理的意思。温长衡却不似她,来的第一日,便对着那些枯枝败叶大大叹息一番,次日便将其尽数除去,栽上红璃花。花开时红艳艳一片,虽略显俗气,比之原先光秃秃的凄凉景象,到底强上许多。
石桥上的青苔,积了怕是有上百年,踩上去软绵绵的,纪棠早习以为常,甚至觉得颇有几分野趣。温长衡自然也是看不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那顽固的青苔铲得干干净净。纪棠再踏上去时,脚下踏实得有些不习惯,被惊得险些滑了
当年那只叫“小五”的鹦鹉身死后,碧灵一来伤心过度,二来本就不是很灵光,竟将墓穴置于宝石小径尽头,正对着大门。纪棠夜里回来,十次有八次被那坟头绊得踉跄,嘴里低声骂着,白日里又懒得动手迁坟,念叨几次后,竟练就了闭眼绕道的本事。以温长衡之细腻心思,自容不下这般不谐之处,很快便把那坟迁到后院,还亲手题了块新碑,字迹端正挺拔,颇有风骨。
然而,温长衡样样都好,唯独弹琴一事,实在令纪棠不敢恭维。
他倒是风雅,每日必要抚琴三个时辰。
旁人弹琴是高山流水,他弹琴却像是老牛拉磨,吱吱呀呀,呕哑嘲哳,偏还沉浸其中,闭目摇头,一副陶醉模样。
纪棠见他这般模样,不忍拂了他的意,忍到第三日时,实在受不住,终于委婉道:“这琴……弹得颇有新意。”
温长衡闻言,眼睛一亮:“仙君也懂琴?”
纪棠干笑两声:“不是很懂,但你这琴声……连后院的小五听了,怕是都要掀开棺材板……”
温长衡一愣,琴音随即止了。
纪棠看他无措的神色,不由愧疚,一番踌躇,犹豫要不要说些宽慰鼓励之语,却听到一声朗然轻笑。
纪棠诧异抬眸,不解地看着对含笑对自己拱手施的男子。
“过誉过誉,我这琴音纵然不错,也还每到让鸟兽为之喝彩的地步。”
在他谦逊而欢喜的目光下,纪棠的嘴角如未平的琴弦微微抽搐了两下。
往后,琴音又起时,纪棠只默默塞了两团棉花进耳朵。
晦涩琴音中,响起少女不咸不淡道:“叶绯玉送来的人,琴却弹得这样难听,倒也是难得了。”
纪棠脚步微滞,神色略显复杂,旋即轻笑道:“是啊,那人可是琴中圣手。听闻便是音痴能得他指点,不出月余,也能奏出一首像样的曲子。”
一向爱唱反调的玄钰难得没有反驳,反而微微颔首。
那年花巳节上,原本喧闹的宴席,确是在叶绯玉的琴声中渐渐静默。
瑶池畔铺开十里锦绣,各仙族献艺正至酣处,忽见东南天际霞光漫卷,二十四只白孔雀衔花而至,落地化作纤腰嫋嫋的素衣仙娥
纪棠斜倚在青玉案前,眼见那些仙娥广袖翻飞,披帛流转,心里正嗤笑又是老套的羽衣舞,忽听“铮”地一声弦响。
十名仙娥倏然凌空而起,雪色披帛垂落竟化作鲛绡,日光透过轻纱映出里头一道清瘦剪影。
竹笛声起,纱幔轻摇间,少年独立其中,剑光如虹。
纪棠恰坐于少年斜对面,纷飞白纱间,那人清隽容颜若隐若现,比剑舞之姿更令人心驰。
少年踏着笛声节拍旋身,剑穗上缀着的孔雀翎划出莹蓝弧光。
剑招分明是杀伐之气极重的破军式,偏生被他使得如流风回雪。当最后一式“白虹贯日”使出时,少年忽然侧首,纱幔缝隙间露出一双冷而俊秀的眼眸。
她本厌恶孔雀王族故作高深之态,待得见那惊鸿一瞥,立时改了主意。
如此妙人,若教旁人瞧了去,她再想得手,岂非难上加难?
剑舞至后半,笛声渐消,琴音徐起,初如松间凝露,渐作幽谷鸣泉,丝毫不逊剑舞风采。
然纪棠一双眼睛只顾追索舞剑少年,又不通音律,对那琴声自是不甚在意。
宴席将散,她循着香气寻去,绕到偏殿,远远便见一群小仙娥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人人抢着说话。
纪棠本以为让她们环着的必是方才舞剑少年,费劲力气,挤了进去后,面对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眉峰如剑,较之舞剑少年,多出几分英气俊朗来。
身旁围着众多仙娥,个个殷勤备至,他却既不惶恐,也不得意,应对间从容有度,想来这般场面已是司空见惯。
谁能想到,便是这般人物,与纪棠正是情浓时,他身怀六甲的妻子敲开平南院的大门。
彼时纪棠尚没有练成一副如铁似心的面皮,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像是被人当众掴了一掌,连耳根都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