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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琴声渐响,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老鼠——嘶哑、刺耳,带着种不合时宜的亢奋。

    纪棠与玄钰互看一眼,几乎同时顿足。不必近前,便能知道温长衡此刻抚得兴起,必是闭目摇头,十指翻飞,将琴弦拨弄得如癫似狂。

    火璃花开得正艳,层层叠叠如赤霞流火,红得灼人眼目。

    纪棠目光穿过这片火红,落在远处一株凤尾树上,树影婆娑,琴音入耳,不由得又想起另一抚琴的身影。

    玄钰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青枝绿叶间杂着些俗艳花朵,甚是无趣。正要转过目光,忽见荒草丛中隐着一抹素白。

    银发少年似有所觉,自草丛间抬眸望来。

    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宛若林间幼鹿。

    玄钰心头微动,与少年对视一瞬,旋即转向纪棠,指着他懒懒道:“主上打算如何处置这四人?”

    “左右眼下灵石充裕,养着吧。”

    “从前也有人送来俊秀少年,姿容不在他们之下,为何那时不收,今日却收了?”玄钰凑近纪棠,促狭一笑,“莫不是真动了心?还是……专程要做给叶绯玉看?”

    纪棠见她这副情态,不禁莞尔,抬手轻抚她发梢,这小丫头,于男女之事上终究稚嫩了些。

    叶绯玉伤她,是在她毫无防备时,往心口捅了一刀,狠狠地,不留半分余地。

    真想报复,便该想法设法让他对自己情根深种,而后毫不留情将其一把甩开,再诛心些,便找个样貌比更他好看、弹琴比更他好听的男子,大摇大摆去他面前,一番浓情蜜意,叫他尝尽妒火焚心之痛。

    可为了一个负心人耗费如次心思,既太抬举他,又实在不值。

    倒不如……纪棠指尖轻拨裙带,漫不经心道:“不如拿他心爱之人下手,砍她妻子一刀,或是下点药,让那未出世的孩子生下来便落个残疾什么的。

    玄钰眸光一颤。

    “觉得太过狠毒?”纪棠失笑,“要做从前早做了,哪里等到今日?”

    玄钰自然知晓纪棠只是玩笑。她跟着纪棠许多年,还从没见过她真同谁生过气。即便遇上一些纠缠不清的男子,也不过躲上十天半月。不幸真撞上了,能敷衍便敷衍,不能就捏诀遁走,再避上些时日。

    “真要气叶绯玉,”纪棠纪棠收回手,望向凤尾树,轻声道,“我该为他指一条登仙捷径才是。”

    那个为求仙途不惜背弃发妻的男子啊……

    她至今还没忘记,那抚着肚子的女子看见她跟在叶绯玉身边时,不仅仅是眼中光彩瞬间黯淡,连带着面色都灰败下来。

    她更记得,叶绯玉抿起的唇角,和那复杂的神情。

    惊慌过后,自责、歉疚、羞愧、痛惜……种种情绪在那双总是温和疏离的眼中蔓延,尽数交织在沉默的对视中。

    她从未想过,那个教她抚琴时永远从容淡雅的男子,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更不曾想,前一刻还牵着她的手,赞她琴艺精进的男子,下一刻已化作白光,追着另一个女子而去。

    刹那间,委屈心酸化作被欺骗利用的怒火,将心底情愫烧得干干净净。

    清风柔柔吹来,掠过花枝树影,草木清香幽幽浮动。纪棠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神为之一顿。

    多少个春秋已在花开花落间流转而过,爱与恨皆如枝头一朵朝开暮谢的花,再是秾艳,终究要化作春泥。

    时过境迁,再回首想来,叶绯玉待她,大概如藤萝看待凤尾树,仅是可资攀附的阶梯。

    细细琢磨,与她相交的那些男子,何尝不是一个又一个叶绯玉?

    而她,心知肚明。与之结伴,仅为一时取乐,打发无聊岁月。

    既然都没给出真心,便不算辜负,没有亏欠。

    耳畔仍是温长衡那不堪入耳的琴声,断断续续,像是谁在撕扯锦缎。

    纪棠循声望去,只见满目苍翠,郁郁葱葱。

    放在半月前,还能透过枯枝间隙,看到四角凉亭上的生了锈的铜铃。而今,经温长衡一双抚琴如杀鸡的手拨弄,竟也催得凤尾树抽枝,火璃花怒放,连那凉亭飞檐上的铃铛,也被重新漆得锃亮,在日光下泛着崭新的光泽,风一吹,叮当作响。

    纪棠唇角微扬,转身欲往屋内行去。

    玄钰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不是要去凉亭吗?怎么又折返了?”

    “我倒是想去,奈何这耳朵受不住。”

    话音未落,似是为了印证纪棠的话,远处琴声骤然拔高,铮铮铿铿,如铁匠打铁,又如钝刀刮骨,连玄钰也不禁眉头一皱。

    纪棠耸了耸肩:“你若喜欢,便自己去听罢。”

    说完,轻轻拂开玄钰的手,径自往屋内走。

    玄钰嬉笑一声:“不如我去叫他回屋里弹?亭中风大,可比屋里好多了。”嘴上虽这般说,却并未真去,仍如小尾巴般跟在纪棠身后。

    “你非要夺人所好?”纪棠驻足,斜睨她一眼,语气里并无责备,反倒带着几分调侃。

    玄钰目光往远处一扫,唇角微弯,笑了笑。

    纪棠扶额,不必看,只听那少年怒气冲冲的嗓音,夹杂着一道慢条斯理、满是戏谑的笑,以及时不时插进来的一道稚嫩嗓音,便知是莫临溪三人又在闹腾。

    “叶绯玉倒是极合主上喜好,怎不见主上多笑一笑?”

    琴声越发不成调子,猫儿挠门怕都比它好听。纪棠仰面望天,忽觉这平南院里,除了不会说话的草木,几乎没一个省心的。

    一个半大不小的初一,一个已显成熟的莫临溪,两人凑在一起,还不如最小的璧硅懂事。这两人,再加上木讷如石的碧灵,机灵狡黠的玄钰,温长衡的琴音,璧硅的憨直,平南院中,清净悠闲的日子,当真是少之又少。

    纪棠再是心宽,也难展欢颜。

    玄钰本意并非问她心情,见她仰首望天,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由失笑,却也没忘真正想问之事,略作铺垫,便笑嘻嘻道:“主上可是还在想着丰泽殿那位?”

    纪棠收起莫名涌起的伤春悲秋之念,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想得紧呢。太子殿下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才高八斗、举世无双……”

    玄钰嘴角微抽,听她越说越离谱,闷闷不乐地闭了嘴。

    见她噤声,纪棠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多吃几年饭菜,除了长高长胖,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能瞧人更准几分。譬如玄钰这小丫头,越是顺着她,她心里反倒越不痛快。

    她不痛快了,自己便痛快些,纪棠正暗自得意,玄钰已幽幽开口:“主上若真念着太子殿下,怎会一口气收四个进平南院?”

    “太子是桃花酥,他们四个是栗子糕、杏仁露、红豆饼、蜜糖小圆子,人生在世,总不能只吃一样。”纪棠捻着衣带,摇头晃脑继续胡诌,“太子殿下好,他们四个一样也好。各有千秋,尽入囊中……”

    玄钰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道:“那看来,得给主上多备些补药,免得……身子吃不消。”

    纪棠错愕一阵后,抬手在玄钰额上轻轻一敲:“小丫头,胡言乱语些什么。”

    玄钰也不躲闪,只抿着嘴笑,一双眸子滴溜溜地在纪棠脸上打转。纪棠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面上无端泛起红晕,只得假意咳嗽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

    “心虚什么?”

    “谁心虚了?”

    “说谁谁知道。”玄钰眼波微转,慢条斯理道,“主上这般大张旗鼓收下四位美少年,既非为了气叶绯玉,又不曾真正宠幸,想来……”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唯有一个缘由了。”

    纪棠嘴角微抽,暗叹话本害人不浅。

    果然,少女狡黠一笑:“那便是为了气太子殿下。”

    纪棠无奈:“我平白无故气他干什么?”

    “自然是他技艺不精,那夜未能让主上尽兴。”玄钰神色自若道。她身形娇小,面容也稚嫩未脱,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看似天真无邪,却因非是凡间闺阁女子,说起这等虎狼之词竟无半分羞赧。

    纪棠见她笑得促狭,自然也想起那晚夜宴散去后,明梧在桥边树下等她的情形。

    她撂下狠话走了,回到房间,仰面躺在床榻之上,半宿没睡着觉。

    凡尘往事、守神山岁月、幻梦浮生中的种种,颠来倒去,在心中翻覆。母亲、沈夫人、徽息神女、乔芸芸、上官柳、紫商王后……诸般人影在记忆里浮沉,搅得她本就纷乱的心绪愈发难平。

    不知听了多久虫鸣,仍是没有丝毫睡意,纪棠索性披衣起身,想着再到后院用锄头翻翻,看能不能挖出一点酒水来。

    夜色浓重,如墨渲染,平南院并非荒芜一片,枯枝败叶有,野草青藤有,墙角砖瓦中长出的野花一样不少。

    她方在草木清香中稍得慰藉,下一瞬,却又凝滞。

    明梧竟然还在。

    无月之夜,天光琉璃罩泛着幽幽紫芒,桥边那道蓝色身影几乎隐没在夜色里,却仍如松如柏般立在那里,背影孤绝。

    是在等她么?

    饶是她这般没脸没皮的,听了那番言论,纵不动手,日后相见也当冷眼相待。堂堂太子之尊,竟能忍下这口气?

    是他涵养过人,还是……为她竟肯退让至此?

    纪棠的心微微抽动一下,有一点点疼。

    天河的锦鲤又跃出水面,她听到水花飞溅的声响,这才回过神来,竟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踏上荧荧幽光的小径,踩着红绿交错的宝石,离桥边那人越来越近。

    纪棠蓦然驻足。

    那一夜终究未能饮到半滴酒,心却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不是同路人。

    连这短暂同行的时光,都已所剩无几。

    纪棠忘了何时回去,只记得她走时,明梧仍在。

    晨起时,睁眼便见玄钰坐在榻边,笑得古怪。每见她这般神情,纪棠便知必有不妙的事,而结果往往与预感相差无几。揉着太阳穴问她又生何事,那丫头却只拈了颗床头鲜果,笑而不语地翩然离去。

    纪棠此刻方才恍然,那日玄钰归来时,怕是正巧撞见了方才离去的明梧,以这小丫头的心思玲珑,加之对她脾性的了解,多半是误会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心下郁结,一时分不清玄钰本就是这般性子,还是这些年跟着她耳濡目染所致。转念想到碧灵,与玄钰同为平南院仙侍,更因那段凡尘机缘,跟随她的时日还要久些。可几百年来,仍是质朴如初,半分不曾沾染这些世俗心思。思及此,纪棠心下稍慰,总算不曾将人尽数带坏了去。

    正神游间,忽觉一阵浓烈脂粉香扑面而来。纪棠暗道不妙,刚要转身,眼前已是一片艳若朱砂的衣袂。

    “不知是哪位不长眼的,竟伺候不好我们纪棠仙君?”莫临溪笑得恣意张扬,话语戏谑促狭。

    纪棠急向玄钰递去警告的一瞥,生怕她脱口说出明梧的名讳。

    玄钰撇了撇嘴,低声咕哝几句。她虽爱玩闹,却并非不知轻重。妄议储君私隐,可是触犯天条的罪过。

    莫临溪又近几步,那馥郁香气愈发浓烈。纪棠只觉耳中尚残留着温长衡的魔音,现下又要遭这香粉荼毒,真是祸不单行,无奈至极。

    这边尚自叹息,那边又见一道素白身影匆匆而来,璧硅人未至声先到:“仙君,有客到!”

    玄钰闻言轻笑:“看来某些风声,终究是吹到丰泽殿了。”

    莫临溪也意味深长地看向纪棠。

    方才还愁眉苦脸的纪棠,此刻只能干笑两声应对。

    璧硅跑到近前,因跑得急,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银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活像枝头将熟未熟的蜜桃。

    纪棠不自觉地伸手,要为他拂开脸上发丝。

    玄钰“噗嗤”一笑,抬手拦住:“好戏还没开锣,主上这出‘怜香惜玉’未免唱得太早。”说着笑眯眯地问璧硅,“门外候着的,可是位金冠蓝袍的仙君?”

    “并非蓝袍,也未束玉冠。”璧硅整了整衣襟,恭敬答道。

    “看来与仙子所想并非一人。”莫临溪转向明显松了口气的纪棠,笑道,“不过找仙君的人倒是络绎不绝,这已是近日第四位访客了。”

    玄钰接话:“这算什么?当年主上风光时,一日便要来四五位呢。”

    纪棠干咳一声,那些访客里,除了瑶欢汀姚,有几个不是带着风月债来的?

    莫临溪见玄钰笑得暧昧,纪棠神色闪烁,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便不再多言。

    玄钰得知来者非明梧,顿觉索然无味,失了看热闹的兴致,招呼一声便离去了。

    纪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摇头轻笑。

    莫临溪轻推银发少年的肩膀:“璧硅,还未说是何人到访。”

    璧硅向纪棠深施一礼:“启禀仙君,门外是一双小仙童,一男一女。”

    再抬头时,那粉色身影已快行出宝石小径,隐在红花绿叶中。

    莫临溪望着纪棠离去的方向,笑着拍拍璧硅:“去告诉你长衡哥哥,别弹琴了,备些瓜果待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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