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细密水雾落在涩泽龙织熟睡时被熏暖的脸颊，她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沼泽地中，寒风阵阵吹过，潮湿空气令她手脚发冷，从浑浊泥淖中升起的雾，薰染了空气，远处一片人影虚晃而过。

    她打了个激灵，迅速睁眼，从梦中醒来。

    清晨，室外阳光正好，分割的一片片光穿入室内，是丁达尔效应。窗外是风和日丽，屋中却飘出了白色的雾。

    窗仍是如昨晚一样紧闭，雾气是顺着门的狭小缝隙闯入了她的房间。

    白雾逸散很快，从门的中闯入。举目尽是一片茫然，就算在不大的卧室中，她也几乎伸手难见五指。涩泽龙织躺在被窝里，隔着睡裙，默默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不是梦。

    她迅速起身，同时右手下意识地向枕头底下摸去。

    毒气？或是火灾？但她从雾中嗅不到一丝烟味。雾的味道是潮湿而冰冷的，让她想到了梦中浑浊的沼泽。

    变动还在继续发生，白雾逐渐蔓延，已然攀附到她的床边，沾染到她身上。随即，她马上感受到了，身上的异能力在逐渐被一点点抽丝剥茧的无力感。

    与之相对的是，她的面前慢慢凝结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很快，雾几乎要吞噬了房间的一切，一片白色中，涩泽龙织看见人影头部镶嵌的红色棱形宝石。

    ……大白天见鬼？

    不对，能剥夺异能的，只能是另一个异能。她理智地做出了判断。

    人影近乎鬼魅，从原地冲到她的眼前，不待涩泽龙织做出任何抵抗，伸出黑色的手突刺，从正面猛地穿入了她的胸口。

    “唔……”

    搅动的粘腻声响从她体内传来。

    是她的【黑雾】，穿破胸膛又凝成实体。涩泽龙织对这招再熟悉不过。

    冰冷的手在她胸膛搅动，鲜血淋溅在地面，海啸一般的剧痛冲向涩泽龙织的大脑。

    与此同时，涩泽龙织手持着锋利菜刀，挥向了黑色人影。

    咔——

    正中眉心。

    宝石脆弱，刀锋只是略微用力，便一击崩毁，如同被剥离母体的石榴籽，落下，碎成了无数红色细砂。

    “呼……呼……”

    血液在流失，近乎要抽离涩泽龙织的意志。涩泽龙织瞪大了双眼，滑腻的血从胸前落满她的掌心。惊魂未定之间，握着刀柄的手还在不自觉间颤抖，指关节用力到失去血色。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色人影，将希望赌在那颗靶心一般的宝石上。

    成功了吗？她费力抬头看去。

    随着额头宝石的破裂，人影沉默着，如冤魂一般缓慢地消散了，片刻后便了无痕迹。

    浓雾如潮水正在急速褪回。唯有胸口的疼痛还昭示着方才的一切并不是幻想。

    “……”

    成功了。

    在枕头下藏了半个月，磨到吹毛断发的菜刀终于还是派上用场，救了她一命。

    剧痛摧残着涩泽龙织的神经，她泄力跌回床上，呼吸也变得如此难挨。心跳虚弱下来，她正在等待异能力一点一滴，慢慢蛰伏回到体内。

    好痛啊，痛到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涩泽龙织努力平复着死亡的恐惧，心中的戒备却如同她手中紧握的刀，无法卸下。

    黑雾回到身体，立即催动，主动凝合着宿主胸前还在汩汩流血的巨大创口。

    伤很严重，但还不需要担忧，她的异能力能够将其缓慢恢复原状。

    ——在孤儿院时，她就是这样偷偷地为自己和孩子愈合棘手的伤口。

    不过还好没有捅到心脏，她庆幸着。若是被一击必杀，失去反击能力的话，恐怕等不到发动异能急救，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胸前像是盛了一钵墨水，浓稠的黑与血肉交织，填补着空洞。

    黑雾主动钻出身体，缠绕在龙织胸前破开的衣料上，遮挡住完好无损的肌肤，似乎是在向主人表达着歉意，一副乖顺的模样。

    任谁也完全想象不到，半分钟前它还在毫不留情地企图弑主。

    五分钟过去，她支撑着站起身，沾血的手默默抚着胸口，仍旧是心有余悸。

    已经不痛了。

    但情势不允许她再去回味疼痛，现在，该是反击时间了。

    她捏紧刀柄，推开了房门。

    家里只有两个人，这破事不是涩泽龙织自己干的，那就只能合理地怀疑另一个人——

    “涩泽龙彦。”

    怒火为她的红色双眼更添血色，心脏在她的体内有力地跳动，她的刀尖还流着来自胸口的鲜血，一滴一滴砸在地面。

    涩泽龙彦长发披散，穿戴整齐，正低头站在她的门前，似乎像是斗兽笼外，知晓着一场注定的结果，兴致寥寥的观众。

    可惜让他大失所望了。

    龙织一把将高了她一个头的涩泽龙彦摁倒在地。

    “呃……”

    惨白如宣纸的他自然也轻得可笑，龙织毫不费力地就将他制服。

    她索性跨坐在他身上，用手压制住他脆弱的胸膛和微弱的呼吸。与此同时，冰凉的刀片贴在了他瘦削的下颏，皮肉之下便是动脉。

    她的黑发与涩泽龙彦的白发落在地面，相互缠绕。精致的年轻面容被鲜血点缀，如同落上瓣瓣蔷薇。

    她双眼半阖，似是睥睨、又似悲悯。居高临下审视着涩泽龙彦的丑态。

    “真是有趣的异能力啊。”

    暗藏愠怒的声音在涩泽龙彦耳边响起。他恍然地对上龙织的视线，一语不发，脸上照旧是精准弧度的微笑，像是撕也撕不下来的假面。

    “第一次遇到江户川乱步，他说——你想杀了我做收藏。真是一个上天垂怜的智慧啊，他一句话就点破了我的困惑。”龙织俯下身子，平静地叙述着。

    “——所以，我一直在磨刀，为了这一天。”

    “在这副身体上，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眼睛？”刀身从涩泽龙彦的脖侧离开，掠过他细白的鬓角，划上他略耷下的眼尾。引得他睫毛一阵巨颤。

    涩泽龙彦以为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可思绪仍旧追随着龙织的言语，他收敛了微笑，脑海中突然闪过他在那个微风和煦的春日，回忆中写满痛苦的孤儿院，他第一次看到与他拥有相同红色瞳孔的孩子，与他同样满身疮疤。

    ——养父说，那个孩子会成为他的家人，能消解他的孤独。

    “还是异能？”龙织还在发问，她不求解答，刀尖只是一路向下，血干涸，留下一道蜿蜒的深色痕迹。

    涩泽龙彦又想起那个满月的夜晚，他把晕倒的妹妹抱到床上，月光沉默审视，只有这时他才能毫无阻挡地端详她。她和她身上缠绕的雾一样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的态度。”涩泽龙织明明对他分毫未伤，却又像是用刀要将他一片一片凌迟殆尽。

    他喜欢寸步不离的跟随涩泽龙织，是因为类似红宝石的眼球激发了他的收藏欲。

    他自作主张为她剪裁制衣，为她打扮，是因为他将涩泽龙织视为死物。

    没有任何感情，只是一个纯粹的，被收藏欲驱使的疯子。

    “一直以来扮作养子、扮作兄长玩过家家，真的辛苦你了。”说到这里，龙织脸上划过讽刺的笑。

    涩泽龙彦的心脏一阵抽痛。

    是这样吗？

    是的，他知道，收藏的一切宝石，都不如日光下涩泽龙织的双眼来得纯粹。

    龙织还是头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可惜到最后，也只能沦为无话可说。涩泽龙织看上去很累，面无表情地坐在他身上，不重，但身上的热源在提醒他，这是他们头一次靠的这么亲近。

    龙织站起身来，用黑雾紧紧缠住了躺在地板上，一语不发的涩泽龙彦——像捆木乃伊那样，只为他留下了一颗脑袋，用作喘气。

    随后，她丢掉菜刀，随意地坐在地板上，抱着双腿。她突然感到生活是如此荒诞不经，令她想要发笑，可当她真想笑起来，喉头却又是一阵疼痛。

    和潜在的杀人狂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涩泽夫妻回来，她又要怎么解释？

    没人教过啊。

    最后，是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缠绕在两人之间的沉默。

    涩泽龙织恍然发觉，今天是工作日，该去上学的。按照日程表，她已经翘了两节课。

    麻烦。

    一部分的黑雾从她身上剥离，循着铃声钻入涩泽龙彦的房间，为她带来了一部手机。

    没有上锁，涩泽龙织接通了班主任的电话，将手机按在涩泽龙彦耳边。

    “说你要请假。”她面无表情地命令。

    “……老师在问出什么事了。要怎么说？”涩泽龙彦声音低沉。

    涩泽龙织干脆夺过手机，对着话筒回答：“家里水管爆了。再见，老师。”然后关上手机，随意丢到一边。

    房子里重新归于寂静，如今只是相顾无言。涩泽龙彦忖量许久，开口：“我们还是兄妹吗？”

    “从来都不是。你把我当作随时可以取走性命的死物，我把你当作敌人。”

    “那……你想杀了我吗？”

    涩泽龙织站起身看着倒在地板上的他，一句回答都显得像她在大发慈悲。

    “不想。杀了你又怎样呢，被当成少年犯毁掉我的一生吗？”

    她身上的睡裙是之前涩泽龙彦裁出的，如今领口淋满了干掉后氧化发黑的血，像是万圣节的一个玩笑。

    他的心揪痛不止，似乎分裂出了另一个他，在一刻不断地诘问。

    那你呢？涩泽龙彦。你还想杀了她吗？

    他的傲慢、他的愚蠢，摧毁了他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