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里,刚进大门,就闻到湿冷的地面泛着难闻的腐臭味。南楚接过辛昭递过来的帕子掩住口鼻,一转身,却看到辛昭屈指抵在鼻尖轻咳了一声,紧紧皱着眉,似乎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味道。南楚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帕子,素白的帕子上透着梅花香,却在帕子的一半上面都绣满了凌霄花。
她怎么随身携带的是这样的帕子?凌霄花,辛昭宁愿把帕子给她都不自己用,是在讥讽她依附家族存活,像那攀援的凌霄花吗?
“殿下、南小姐,这边请。”辛昭和看守的狱卒打了个招呼,对方就恭恭敬敬地把二人请了进去。
这里面关着的人不少,都是衣衫褴褛、浑身血迹,这些人本来都蜷缩在牢房的一个角落,听到动静纷纷爬到门前,要么目露凶光,嘴里大喊着:“老子一定要弄死你!”要么要死不活地呻吟着祈求谁能给自己一个痛快,当然还有的,像是不怕打,也不怕死,仰着一双狼似的眼睛,看到她们二人的穿着,竟然吹起了哨子:“哟,美人儿,这是来看你爷爷来了?”
狱卒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那个人伸出来的手:“滚回去!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人嘿嘿笑了几声,慢慢地仰躺过来闭上了眼睛,却在南楚从他面前路过时,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南楚的脚腕!
“呀!”南楚吓了一大跳,却看到那人飞快收回了手,不怀好意地冲她呲了一下牙。
辛昭及时把南楚护在身后,和那个人对视着。狱卒听到动静转回来又狠狠抽了他几鞭子。
“行了,还有正事。”辛昭不悦地打断了狱卒的谩骂和鞭打,三人这才继续往前走。
南楚自从和那个犯人对视了一眼以后,心里就一直很不安,这个人很奇怪,明明是被打得半死不活了,一双眼睛却分外亮,最重要的是,他刚刚不是只抓了一下她的脚腕这么简单,电光火石间,南楚似乎感受到了,他在她的脚腕处画了什么,或者是,写了什么。
她一直在想那个图案到底是什么,在辛昭看来,就是被吓傻了。
“还是害怕?”辛昭轻轻揽住南楚的肩,这和先前在花园的触碰不一样,收敛了暴戾,是单纯的亲近的抚摸,可是南楚被吓了一跳。
“啊!……我没事。”南楚说着没事,却是不着痕迹地往侧边让了一步,这是提防的姿态。
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加尴尬,辛昭有些失落地收回手,默默退了半步,以守护者的姿态将南楚圈在了她的视力范围内,殊不知,她的举动让南楚觉得如芒在背。
终于走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狱卒熟练地打开了牢门,随后对着辛昭俯身:“殿下,这就是您要找的人,属下就先退下了,有事您随时叫我。”
“嗯。”辛昭点了点头。
狱卒退下后,辛昭便抬腿进了牢房,“诶!殿下……”南楚下意识想拦,她担心这里面也是刚才那种怪人,可话刚一出口她便哽在了喉咙,这人可是辛昭,是大周的公主,不仅出身尊贵,更是手握大权,连皇帝都要忌惮她了,还有什么是她害怕的。
南楚也紧跟着辛昭进去,只是甫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如有实质的臭味熏退了一步,“咳咳咳!咳咳!”她连连咳嗽,好不容易适应了,勉强睁开眼,就和一个趴在地上的不人不鬼的怪物对上了视线。
“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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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吓哭了,嘿嘿!小姑娘,吓哭了,不漂亮了,没人要喽,哈哈哈哈哈哈哈!”
尖利的笑声充斥耳朵,南楚惊得张大了嘴。
这到底算是人吗?这是什么怪物?
眼前的牢房里简直是如同地狱一般,这个人不知道是男是女,头上光溜溜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仔细看头皮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斑驳的疤痕,像是被人生生扯去了所有头发,脸上也全是疤,这些疤痕不仅让人看不出原本的容貌,甚至把皱纹都隔开,显得怪异恶心。
这人右边的眼睛被挖去了,只剩一个黑洞,鼻梁也被削平,嘴唇被割去,十个手指都从指根被削断,双腿从膝盖以下被折断,两根小腿以一种诡异又扭曲的模样被拖在身后,这个人的嗓子应当是受过伤,声音尖利刺耳,根本听不出男女。
太可怕了,这样一个扭曲的人,在阴暗腐臭肮脏的牢里,不见天日,像是十八层地狱。
“你应当听说过她。”辛昭站在勉强还算干净的稻草上,捡起地上的一块破布,那块布上绣满了白牡丹。
“我听说过?难道是哪位犯了重罪的文臣?”说完南楚又摇了摇头,不对,且不说这些年来没有哪位臣子犯下如此重罪,就算有,南楚又从何去听说,辛昭又怎么知道,她听说过?
“臣子?臣子!哈哈哈哈哈!不是臣子啊,是乱臣贼子啊!哈哈哈哈哈!”那人又疯了,嘴里胡乱说着乱臣贼子,在地上扭动身躯,好像说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乱臣贼子?难道是先太子的人?可是那些人不是都斩了吗……”南楚喃喃道,这人到底是谁啊,为何辛昭认为自己应该认识他?
不过辛昭倒是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说出了那人的身份:“她是先皇的妃子,琴妃——胡晴。”
胡晴?南楚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她捂住嘴看向地上的那个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就在她要撞上铁门的时候,被辛昭一把拽住了。辛昭语气十分平淡,好像她不过是在说今日天晴这样稀松平常的事情,她道:“胡晴当年被牵扯进了先太子谋反一案中,她的为了保全家人,本是要自杀的,但是我父皇拦住了她,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除了诏狱以外的地方。”
“南楚,你看看,她是不是你口中的,卑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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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叫做胡晴,原本是连城北边的商户之女。
胡晴有不少兄弟姐妹,长大以后都从了商,只有她撞了大运,阴差阳错之下被一个皇子看上,带回了宫。胡晴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她不再是最底层的商户,成为了皇子的女人,后来那位皇子还登基当了皇帝,她觉得自己已经飞上了梧桐枝,一跃成了凤凰。
“爱妃既善琴,那便叫琴妃吧。”
她在一次宫宴上,凭借出色的琴技升了位份,成了宫里人人敬畏讨好的新宠,那是她最风光的时候,也是她一切悲剧的源头。
她不应该收下那份礼物的,即使那是太子妃的母家所赠,她也该想法子拒了,或者,她再小心些,自己去检查几遍,也不至于到了最后被查出来,里面竟然有毒药和一封信。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识字,可是他们还是说她是反贼。听说反贼是要满门抄斩的,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年迈,妹妹还小,家里还有小辈的孩子们,她不想连累他们,于是她想自杀。
可是胡晴忘记了,在皇宫里,她连自杀的资格都没有。三尺白绫或一杯鸩酒,那是皇恩浩荡,是赏赐,而她根本不配。
“胡晴?哈哈哈哈哈胡晴!琴妃啊琴妃,不过是个随意摆弄的物件!不过是一把失了音准的破琴!”
胡晴突然失声尖叫,她在地上翻滚,几次险些蹭到辛昭的裙摆。
“殿下!”南楚担忧出声,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和辛昭置气,也忘了,如今的胡晴,哪里能对辛昭造成半分威胁?
“胡晴,本宫今日来,是给你一个机会。”辛昭蹲下身,和胡晴仅剩的一只眼睛对视。
胡晴像是被这耀眼的目光灼伤了,她下意识转头回避,嘴里咕哝着:“我不是反贼,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啊!!!”
这声音如同鬼哭狼嚎,南楚紧皱眉头,却也忍住了逃离的冲动。
“胡晴,本宫知道你不是反贼,只要你回答本宫的问题,你就可以死。”
“可以……死?”胡晴转过来看着辛昭,不确定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只是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连忙爬开,缩到了角落里,“骗我!骗我!我死不了,我死不了,骗我……”
南楚有些无措,她拉了拉辛昭的袖子:“她以前被这样骗过?”
“审讯常用的手段而已。”辛昭说完再次走到胡晴跟前,从靴子上抽出一把短匕首扔在地上:“我说到做到,你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就送你去死。”
匕首在地上泛着森寒的光,胡晴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勉力抬起头看向那一掌高的窗口,那里正巧有一缕阳光洒进来,照着她残缺的双腿。
“我还有一个要求。”胡晴突然就没了疯态,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满是清明,她缓缓开口,仍是那如铁片刮擦的难听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了几分柔和,她说:“我要一朵花,带来了,我可以都告诉你。”
南楚愣了一下,因为胡晴说这话时并不是对着辛昭说的,而是越过了辛昭,直直看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