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环佩失落地回了家,她发现林琴娘正在等她。
“玩够了?”坐在窗边的绣架,林琴娘一边摆弄着乌木窗沿上的各色针线,一边抬眼看向她问。
“嗯。”望着林琴娘白皙温柔的脸庞和光滑乌浓的云髻,楚环佩的心静了静,走过去依偎坐在林琴娘身边,隐约还能闻到一点茉莉花的香味,是晨间用茉莉花水梳头后的味道。
“娘……”她要让林琴娘去请求她父亲同意让她上清云山吗,娘亲不一定能接受她的请求,她在父亲面前也不受宠……
不,是不再受宠,楚弘远在她最美好的年华纳她为妾,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后丧失兴趣,仿佛是摘下开得最鲜艳的花朵插在瓶中,又任由她的枯萎。
“佩儿,如今你身子好了,也该学学女红了。”在她犹豫的当口,林琴娘道。
“女红?”
“你看娘的这面刺绣,好看吗?”
楚环佩仔细地瞧着绣架上的那面刺绣,绣的是一幅金鱼戏水图,鱼儿的鳞片细腻如真,尾鳍轻盈飘动,水波的反光与水藻的摇曳皆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间画面就将动起来。
“很美。”楚环佩不禁感慨。
“佩儿喜欢就好,从今天起佩儿就跟着我一起学刺绣可好?”林琴娘宛然一笑,轻柔道。
“我要学这个?”楚环佩一下睁大了眼,惊诧道。
林琴娘早已用绷子绷好了一块丝绢,递给楚环佩。
“娘,我学不会……”楚环佩心底发怵,立即想从凳上起身。
“佩儿,没有人天生就会,”林琴娘按住了想遛的楚环佩,“只要你静下心来,一针一线慢慢来,迟早会学会的。”
“娘……”楚环佩无奈被按回凳上,对上林琴娘温柔又殷切的目光,败下阵来,无奈生平第一次试着穿针引线,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居然在某方面也算得笨拙,试了好几次才把线穿过针眼。
林琴娘给楚环佩演示了绣法中最简单的平针,一边绣一边讲解,楚环佩只能听着。
一阵蜜蜂飞动的“嗡嗡”声音临近响起,坐在窗边的母女一抬头,就见一只胖乎乎的黄色蜜蜂飞来,正绕着林琴娘的发髻飞动。
“啊!”林琴娘吓得一缩,脸色惊慌。
楚环佩见状,反射性地手腕一甩,手中绣针飞刺出去,“铮”的一声将蜜蜂钉进了窗棱上。
“娘,没事了,别怕。”楚环佩安慰道,对上林琴娘低头看向她的神情。
……那不是自豪,而是担忧与惊慌。
“佩儿,你……刚才你怎么做到的?”
楚环佩的心沉了沉,她的力量是件让林琴娘不安的事情。
突然失去掩饰的兴趣,一言不发,楚环佩放下绷子,气馁地进了内室。
“佩儿?”身后响起林琴娘关心的呼唤,楚环佩没有回应。
人间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躺回床上,楚环佩闷闷不欢地想。
索然无趣地在床上辗转了会儿,心中奇怪林琴娘竟没进来关心她,直到她听到外间传来一阵絮絮低语,听不太清内容,隔着碧纱帘帐隐约看到是枫苓在将一个荷包递给了林琴娘。
那是什么?楚环佩心下奇怪。
林琴娘收了荷包,便往内室走来,见楚环佩大白日的和衣躺在床上,无奈摇了摇头,道了句“你若今日不想再学,那便明日再开始吧”。
见楚环佩没有回话,她也不再多说,而是打开了床头旁的衣柜,从中取出个一尺见方的雕漆木匣放在床上,又从颈项勾出藏在衣襟下的红绳,上面悬挂着一把小钥匙。
楚环佩被吸引了好奇,坐起身来,就见林琴娘用钥匙打开了木匣上的小铁锁,展开盖子,倒不避她。
往里一看,里面装的竟全是银两,有碎银,也有银锭,还有少量的银票,以及一块成色上乘的翡翠玉佩。
林琴娘将荷包中的几粒碎银放进匣子里。
“娘,这些钱哪来的?”楚环佩奇道,府中虽每月都有例银,但并不多,除去日常使用,怎么存得下这么多钱。
“这些是我用我的刺绣换来的。”林琴娘一边解释,一边重新将木匣锁上。
“娘,你攒这么多钱做什么?”楚环佩不解道。
“这是给你攒的嫁妆呀。”林琴娘含笑道,将木匣放回衣柜。
楚环佩一怔,“嫁妆?”今年下半年她才年满六岁,怎么现在就开始给她攒嫁妆了。
“是啊,这些钱自你出生后我就开始攒了,”林琴娘回到床边侧坐着,爱怜地抚摸了下楚环佩的软发,“等到了你出嫁的年龄,也会是笔不小的金额,虽然肯定不比夫人给雪卿准备的嫁妆丰厚,但也能让你在婆家不受欺负。”
楚环佩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感动于林琴娘对她毫无保留的爱意,另一方面却对什么“嫁妆”“婆家”感到陌生,仿佛她一出生就被准备着嫁予他人。
最终楚环佩只是嘟囔了句:“我才不会让人欺负。”
林琴娘眉眼染笑,只是笑意的最后却流露出丝忧愁。
“娘,你在担心我?”楚环佩敏锐的察觉到。
“没有,怎么会。”林琴娘侧过身子,勉强笑了下。
“娘,”楚环佩爬进林琴娘的怀里,仰头望着她的娘亲,“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
“你这孩子,之前那般懵懂,现在又变得这么早慧,也不知是好是坏。”林琴娘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也不知以后你父亲会给你择门怎样的亲事,娘也帮不到你,以后等你嫁人了,娘也见不到你几面了……”
她爹是当朝权贵,她娘却是一介布衣,她爹一时兴起纳了她娘为妾,又在她出生后对她们母女丧失了兴趣,她的身份便成了尴尬的存在,虽是护国将军府的大小姐,却既无父亲的关心,又无娘亲为依靠,若说择了小户人家为婿,她父亲面子上过不去,倘若选择了高门,却又显得高攀,更有可能也是为妾,以后日子不会好过。
若她出生在普通人家,她娘定会为她择一户门当户对的布衣人家,琴瑟和鸣,但生在护国将军府,她娘对她未来的择婿完全无能为力。
“你看娘,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尚早……”林琴娘平复了下情绪,笑了笑。
“娘,那我不嫁人了好不好,我就在家一直陪着你。”楚环佩窝在林琴娘怀里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林琴娘嗔笑道。
“为什么不行,既然娘能用刺绣换钱,等我长大后学会了娘的刺绣,不也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娘。”楚环佩道,虽然她不爱学刺绣,但如果这是她独立养活自己的条件,她也愿意去学。
“当心你父亲听到你的这些胡话,看他不惩罚你。”见楚环佩越说越兴起,林琴娘怕她真有这打算,板了脸吓唬道。
“他又不在乎我们母女,各自分开不就行了。”楚环佩满不在乎。
“你在胡说什么!”林琴娘变了脸色,发现楚环佩居然还在考虑离开护国将军府,她将楚环佩放到床上,站起身严肃地望向楚环佩,“你不嫁人,难道要一辈子抛头露面,随时可能被人欺辱,甚至会失了名节,一辈子遭人唾弃!”
“我看谁敢欺辱我!”楚环佩眸光一冽,无惧地回视林琴娘。
“你……”林琴娘盯着床上坐直身子满脸不屈的幼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女儿会如此叛逆。
“你如果再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再也不许出去玩了。”气恼之下,林琴娘只能想到这一个镇压楚环佩的方式。
楚环佩张了张嘴,本想反驳,但见林琴娘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一时又觉得争执无用,闷气地躺回了床上背对林琴娘,林琴娘也不去哄,留她一个人在床,转身去了外间。
不知躺了多久,楚环佩从颈间取出女娲的泥像,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寻求一丝丝慰藉。
当初她选择一世为人,想要的是重新认识这个世间,可不是为了终生被困于室内,只为嫁人。
是从何时开始,女子的世界被限缩得如此之小?
“怎么了,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林琴娘揉了揉楚环佩的头,温柔问道。
那天之后,她们没有谁再提起过两人之间的争吵,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林琴娘恢复了温柔的形象,而楚环佩也在慢慢开始学习刺绣。
“没什么。”楚环佩道,举起绷子望着娟布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心想,看来又得拆了重绣。
“总是呆在府里,也是无聊,你不一直喜欢去外面玩,娘特地向你父亲求了恩典,明天娘带你去神寺还愿。”
“还愿?”楚环佩疑惑地看向林琴娘。
“你的身子好了,自是要去神寺还愿的,顺便你也能出府见见新鲜,别闷闷不乐了,啊。”林琴娘搂着楚环佩,哄了哄。
可以出府了?
或许是因为在神寺受到刺激苏醒了记忆的缘故,她对神寺里发生的一切,连带着对去回的路上在府外见到的景象都没什么印象,听闻林琴娘的话,终于开心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