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丰是被一阵嘈杂之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角剧烈晃动的杏色裙摆。
视线上移,一双覆着黑色布料的手,正掐在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上,仍在一点一点收紧,少女脸涨得通红,艰难地喘息着,看到她醒来连忙从喉中艰难地发出声音,喊她的名字:
“救……命…………呃……鄢……”
鄢丰猛地坐起身,守在一旁的温石吓了一跳,赶忙跟在她身后急切道:
“鄢丰姑娘,那不是小瑞姑娘!”
鄢丰脚步不停,剑已经应声出鞘,第五昭听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侧头,手下的动作却一点不停,反而更快地收紧。
“住手!”
随着话音,鄢丰已经毫不犹豫地挥出一剑,第五昭冷笑一声,周身竖起如斗的魔气,要全力以赴地接招,却不想那本指向他要害的剑在半路转了向,不痛不痒地朝空气挥出一剑,剑气却裹着点儿黑气准确地击打在他掐着少女的手上。
这轻得不见血的一招却将第五昭打了个措手不及,少女的身体失力地坠落,被鄢丰及时接住。
飞舞的衣袖在挣扎中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鄢丰垂眸,瞥见她右手手腕上诡异的黑色裂口,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转身看向身后的温石和第五昭。
第五昭目光死死盯着她怀中的少女,鄢丰竟从这目光中读出一点怨毒的仇恨,甚至比她看向他时更甚。
半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鄢丰:“来历不明的女人,难道不该杀?”
“不论她是谁,你都不该这么轻率地夺人性命。”
第五昭露出一抹讽笑:“鄢丰,昆山都没了,你也还是,懦弱得一如既往。还没吃够教训么?”
他故意往她伤口上捅,鄢丰脸色一沉,刚收鞘的剑还未来得及再次指向他,眼眶倒是先红了一圈。
一旁的温石无奈地看看第五昭,小声提醒:“君上,鄢丰姑娘现在入了哀相,刚自伤过一次,我看还是……莫再激她了吧?”
入魔者在每个阶段被刺激后的结果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强烈、更极端,每一次失去神智都意味着下一相的加速到来。
温石蹙起眉,不无担心地看着鄢丰手上那个再次被她自己的指甲划出血来的伤口,正一点点绕着剑柄的纹路,画出一朵美丽的血花。
三人无声对峙。
半晌,鄢丰强压下心底不能自抑的痛意,松开握剑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第五昭,你杀了她,又能怎样?”
第五昭闻言一愣,随即微微笑了笑,他低下头,从袖中摸出一张巴掌大的符咒,不答反问:“鄢丰,你难道甘心一辈子呆在这个鬼地方?”
“此地本属虚空,任何生灵只要误入此地,本该有去无回。但是……”
既然已经有人为夺机械心而来,那么他们自然知道离开的方法。那些不速之客的尸身上,应该能够找得到线索。
鄢丰意识到什么,看向第五昭捏在手中的那枚符咒,蹙起眉:“那又如何?”
“那些人身上只搜出来这一张传送符,只能供一人离开。所以,”他玩味地看向鄢丰怀中正缓缓睁眼的少女,锐利的目光与她对上,“你杀了她,我就把它给你,如何?”
鄢丰低下头,看向怀中少女已被袖口掩住的手腕,不语。
衣角却被一道极轻的力度扯了扯,鄢丰对上小瑞受惊的目光,片刻后听她说:
“……我知道离开的办法,不需要那个符咒。”
鄢丰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半晌,忽然问:“你怕我会杀你?”
小瑞使劲儿摇摇头:“不是的!我……我只是不想看你为难。”
顿了顿,似乎怕她不信,她从她身上挣扎着下地,纤细的手试着拔出刚入鞘的甘镬剑,锋利的剑露出薄而亮的一小截,她不闪不躲地和她对视:“我本就寄居傀儡身中,你若是需要……杀了我便是!”
“铮——”
随着她话音而来的是剑拔出鞘的声音,她颤抖着将剑锋往自己心口处送去!
可鄢丰似乎无动于衷,只是冷眼看着剑尖一寸寸逼近心口,直到割破布料——
“不必了,我相信你。”在剑几乎要刺入肌肤的那一刻,鄢丰忽然开了口。
甘镬剑嗡鸣着脱了手,自己落在地上。
鄢丰走到小瑞身边,将它捡起来,脸上的表情竟然平静得可怕。
“走吧。”
鄢丰转过身,再也不看第五昭一眼,只是安静地跟在小瑞身后。
“你就这么相信她?”
第五昭嘴角沉了沉,又很快挂上那抹讥笑,在她身后扬声问道。
鄢丰脚步一顿,又再次看向他:“如果我说是,你待如何?”
“是又如何?”他咬牙切齿地重复咀嚼着她的回答,忽然不可抑制地狂笑起来,连指尖捏着的那枚符咒都颤抖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晌,他笑够了,一把捏扁已经皱巴巴的符咒,咬牙一字一顿问:“若她骗了你,你也不悔?”
鄢丰看到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又无端……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
可比这快感更快一步的是颤抖的指尖和泛红的眼尾。
哀痛与快意交织在一起,她深呼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该如此,鄢丰,别被仇恨蒙蔽。
鄢丰抿唇不语——是默认的姿态。
片刻后,第五昭像是明白了什么,冷冷地笑起来:“好,好……”
他胸口上下起伏着,一面抬起手,一下一下,竟然将那枚符咒撕得粉碎!
裹着魔气的黄色碎屑飞舞着消散在空中,第五昭的脸好像更苍白了一些,他死死盯着鄢丰:“那你、我,还有她!”他伸手一指躲在鄢丰身后受了惊的少女,一字一句,“谁、也、别、想……离开这里!——温石,走。”
鄢丰怔愣地看着第五昭负气离开的身影,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她有点遗忘了此刻的一切,只是没来由地感觉……
他不是当年怯生生跟在她身后的那个,脏兮兮的阿昭。
他应该是她记忆中的……另一个人。
“鄢丰,别担心……”袖角被人轻轻拽了一下,鄢丰回过神,看到小瑞有些苍白的笑容。
少女笃定地说:“我知道离开的方法。——相信我好吗?”
鄢丰看着她藏着一点试探和胆怯的笑容,扯了扯嘴角,点头说好。
鄢年在昆山住的那些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鄢丰一直知道。
师门之中也有许许多多将人魔两族分殊看得极重的人,他们知道一个纯血魔种住在昆仑,即便已经被告知她的来历,她并非睚眦一脉,而是为镇守人族边界而被侵染的,他们也仍然视她为恶之象征。
那些从未下过山、斩妖除魔的少年少女,难得地遇见这样一个可以证明自己一心向道的赤诚之心的,绝好机会。
鄢丰记得那名叫做范雪雪的师妹。
有时她代师姐教课时,她总是端端正正坐在最前排,仰脸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剑招,拍手说“要以鄢师姐为榜样”。
她带着几个师弟闯进鄢年的屋子,将她带来的花花草草全砸个稀烂,整洁的屋子也被弄得混乱不堪。
她趾高气扬拔出剑,说要杀了魔种,还昆山安宁。
鄢年不躲不闪和她对峙,被赶来的鄢丰护在身后。
鄢丰说:“门规门训,你们都忘个干净了么?”
范雪雪却不服:“斩妖除魔,乃是道门中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没有违纪。”
“没有违纪?”鄢丰冷笑,“斩妖除魔,斩的是什么妖,除的是什么魔?”
斩妖除魔,自然斩为祸人间的妖,除心术不正之魔。
——可魔哪分什么心术正不正的?都是一样的肮脏、邪恶,劣根难消。
“如果我能拿出证据,鄢丰师姐还会阻拦么?”
“你拿不出。”
鄢丰笃定道。
“这就是证据!”范雪雪将鄢年放在床头的木匣狠狠砸碎,一枚木牌哐啷掉在地上,上面刻着一个“范”字。
——那是范雪雪的弟子牌。
鄢丰垂眸看着那枚弟子牌,不语。
室内一时静默下来,范雪雪问:“师姐还要袒护这魔种吗?若她真的清白,我们将她请到戒律堂,一窥忆海便知!”
对于作恶的魔族而言,被当作牲畜,随意窥视忆海,任他醒后痴呆疯傻,全都事不关己。
鄢丰抿唇不语。
鄢年却拉起她的手,不闪不避地看着范雪雪,说:“我不是昆山的弟子,要你们的令牌又有何用?如果你们昆山的人都是这样,随意栽赃陷害,不分青红皂白……这样的地方,鄢丰不待也罢!”
在范雪雪一行人的怔愣中,她毫不犹豫拉着鄢丰,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们又站在贺灵墓前,那株正奋力扎根的海棠随风微微摇曳。
只有这里四下无人,安静极了。
鄢丰问:“我方才犹豫,你不生气?”
鄢年笑了,清澈的眼中折射出一点骄傲的色彩:“你不敢说的心里话,由我替你说。”
鄢丰心中一动。
她在昆山修行,许多年来,功夫有所长进,心性也有所收敛。
儿时在村里,她有仇必报,有话必说,直来直去,坦坦荡荡。
可是在昆山,她渐渐明白,不是所有的真心话,都该被说出口。
原来这一切,鄢年全都看在眼里。
她和她,永远无需言明,自有灵犀。
她知道,鄢丰何曾为难过?
她只是不想恶语伤人,只是想给同门留下几分日后再见的余地罢了。
从始至终,鄢年全都知道。
回过神来,鄢丰已经跟着“小瑞”越过永夜花丛,走入隐藏在虚空里的那片漆黑之中。
余光闪过,琉璃色泽的永夜花瓣,又落下一片,无声地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