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七)

    鄢丰不动声色跟着小瑞越过丛丛盛开的永夜花丛,微茫的亮光透过前方的罅隙,鄢丰随着小瑞的脚步停下来,古老的废墟再次映入眼前。

    “就是这里!”小瑞回过头,“鄢丰,你知道传送阵如何开启……”

    她话未说完,鄢丰已经径直迈入废墟中央。

    先前来到这里总是情况紧急,这一次,鄢丰总算可以好好打量一下这座遗迹。在七根石柱的中央,突兀地立着一块石碑,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周边也同样点缀着七条神情生动的“龙”。

    鄢丰眉头微蹙,一时竟想不起这块石碑是否一直矗立在这里。

    指尖轻抚过石柱上的铭文,却碰到一截微冷的指节。

    鄢丰猛地停下来,看到毫无征兆出现在这里的第三人——

    正是当日第五昭的护法,温冥。

    他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暴戾,收敛不住的魔气将他整个人都拢住,唯有一双红瞳能穿透黑雾,直直与鄢丰对视!

    两人都露出戒备的神色,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温冥率先开了口:“好久不见了,鄢丰。”

    鄢丰蹙起眉,并不记得自己在魔域何曾同他有过交集,对方却不理她的困惑,自顾自地继续道:“总归,你还是放血救了我,把她交给我……今日我不杀你。”

    他将手指向鄢丰身后神色茫然的小瑞,周身戾气忽然暴涨,眼瞳也愈发红了,目中的怨愤掩饰不住地射向她。

    鄢丰见状饶有兴味地笑了:“我倒是很好奇,你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好像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和那个废物——”温冥似乎笃定她口中那另一个人就是第五昭,瞥了她一眼,道,“我和‘君上’可不一样。她和她背后的人,违背了和我的约定,这颗机械心,我当然要……”

    他顿了顿,红瞳好像捕猎的野兽,紧盯着战战兢兢的小瑞,一字一句道:“亲手 挖出来……才能一解心头之恨呐。”

    手臂被人猛地抓住,小瑞颤抖着声音喊她:“鄢丰……你…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我……”

    鄢丰侧头看她一眼,不答,转而问温冥:“那些人,是你派来的?”

    “是又如何?我只想要机械心,”他看穿了鄢丰掩藏好的怒意,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小瑞,“可从没想过,要做‘夺舍’这种脏事。”

    抓着她的手一颤,“小瑞”整张脸都变得惨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鄢丰手按在剑柄上,半晌无语。

    温冥见状挑起眉:“怎么,现在你也还是要护着她吗?护着这个……杀死你亲妹妹鄢年的‘凶手’?”

    他将“凶手”两个字咬得极重,鄢丰瞳孔一震,眼眶蓦地红了,可是眼泪像是流干了一般,她只能死死瞪着温冥,长剑瞬间出鞘,直指温冥咽喉。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清楚。”

    温冥不慌不忙挑开剑尖,打量她一会,忽地笑了:“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当初我那样求你你都不肯救我,不就是为了这个?”

    “少废话!”

    温冥耸耸肩,继续道:“你就从来想过吗?为什么你最后一次回家,那些村民都那么老实?这当然是因为——”

    “温冥,你不能杀我!”

    他的话突然被小瑞颤抖的声音打断,那只一直死死抓住她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她一面抽出藏在手中的匕首,不要命般朝着温冥而去,一面大声喊:“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温冥看着那把雪亮的刀,一挥手便将她整个人都甩在地上,尖锐的刀也划破皮肤,血滴答滴答顺着他垂下的手落在地上,温冥却浑然不觉,只是居高临下看着居高临下她:

    “为了谁?你为了你自己!”他恨声说,“你说你是为了我才害死鄢年,难道我不曾为了你,被那个不人不鬼的家伙折磨了百年?百年!你又在哪里?潘又双,你说,你又在哪里?!”

    鄢丰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被掀起的巨浪却半点儿不曾平息,她正要不耐地刺出一剑,下一刻,脚下光芒大盛——

    石柱之下的阵法,竟被温冥的血,阴差阳错间启动了!

    周遭景物飞升远去,刺目的光芒将一切都遮挡起来,眼前幻影一闪,正是鄢年巧笑嫣然,站在村头那棵尚未死去的老槐树下。

    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盆栽,一株闪烁着琉璃光彩的花朵赫然挺立在土壤之上。

    她微微低下头,好奇地摆弄起它小而美丽的花瓣,半晌竟然开口说了话:“你叫什么名字?”

    那花好像能够听懂她的话一样,微微舒展花瓣,于是散逸出一点儿魔气,轻轻扑在鄢年的脸上。

    鄢年睁大眼睛:“又、双?好特别的名字!”

    两人就这样通过魔气交流,度过日复一日的时光。

    鄢丰看到,那朵被鄢年小心地放在床头的永夜花,每到夜晚时分,她熟睡时,便伸出浅黄的蕊丝,而后将它化作一缕缕纯黑的魔气,侵入鄢年的身体。

    到了第十日,那个寄居在永夜花中的魂魄,便成功地侵入她的神识,彻底占据了她的身体。

    鄢丰看着,却也只能看着。

    悲哀与愤怒在她心中交错升起,忽而流泪,忽而气喘。

    她想起失落之地中,鄢年遗落的魂魄——迷失在虚空之中,永恒地流浪。

    她的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凭什么?

    凭什么要宽恕这些害死了她至亲的人,凭什么以德报怨,凭什么……任人欺凌,而不能执剑反击?

    如果这就是兼爱之道,她宁可舍弃它,回身成魔!

    杀了他们。

    杀了温冥,杀了潘又双,杀了他们——

    为鄢年报仇!

    黑色的眼瞳再次变得猩红,鄢丰感觉心脏仍在跳动,又像是已经停止了。

    不然的话,四周为什么这么安静,安静到连心脏跳动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可是为什么,那一股不能自已的巨大恐惧还是在心中不断蔓延,像藤蔓一样迅速占领心中每一个角落——

    “鄢道友,静心。”

    一道沉着的嗓音兀地出现在耳边,鄢丰转动眼珠,看到一切的罪魁祸首。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她一字一句问:“……你早就知道。”

    不是问句。

    指甲疯长,鄢丰眼中流下鲜血,衡枢分明以白纱覆眼,却像是看到了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鄢道友,再这样下去,你撑不过五日,便要彻底成魔了。”

    说罢,他不理鄢丰速度极快的那一剑,手中飞快结印。

    “阴消阳长,赐吾‘五德之术’。”

    五色光芒在他手中依次亮起,而后化作一道道光束,顺着鄢丰的手臂汇入她的身体中。

    在剑即将刺穿咽喉的瞬间,红色褪去,鄢丰茫然地透过那层血纱,与衡枢对视。

    “冷静下来了吗,鄢道友?”

    鄢丰缓下呼吸,片刻之后,终于不再流泪,只是木然看着他,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早就知道。”

    衡枢不置可否。

    “……直到我入魔以后,你还是一直在骗我。”

    血已经将整个白纱覆满,顺着衡枢的脸颊流下来,他却仍然是面无波澜的样子。

    顿了顿,他问:“鄢道友,事到如今,这些对你来说,还重要么?”

    鄢丰看到他这幅早就算尽一切的模样,前所未有的愤怒,剑推进一寸,衡枢的喉间便渗出鲜血。

    而衡枢无动于衷,好像她今日便是将他杀了,也只是如下了场雨一样平常的事情。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衡枢笑了一声:“鄢道友,你不敢。”

    “我最讨厌你这什么都尽在掌握的样子。”

    明明已经被剑伤到了,衡枢却好像根本不知畏惧,反而还在火上浇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鄢道友,实话说,令妹如今,是再也没有退路了的。”

    鄢丰咬牙,一字一顿:“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衡枢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可惜那把剑没有真的被她一气之下贯穿他的喉咙。

    “为什么不杀我呢,鄢丰?”

    在鄢丰的印象中,这是自师姐死后,衡枢第一次喊她“鄢丰”。

    鄢丰不理会,被他看穿胆怯,她将剑扔在地上,却听到衡枢的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

    “鄢丰,我今天来,只是还想再问你一次。”

    这句话叫他说得平铺直叙,就像谈论天气一般淡然。

    他问:“当日你要救世之心,可还依旧?”

    衡枢分明只是在问一个无数人已经问过她无数次的同一个问题,却又总让人觉得他的话另有所指。

    沉默。

    鄢丰沉默了很久。

    而衡枢最不缺少耐心,在长久的黑暗中,他习惯了这样的沉默。

    于是这种沉默只能由鄢丰自己来打破,一如很多年以前——

    很多年以前?

    鄢丰愣了愣,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衡枢勾起唇角:“鄢道友?”

    鄢丰终于回过神,自嘲地笑了:“呵,事到如今,我的回答对你来说,又还重要吗?我连身边的亲人师友也救不了,如何救世?我走火入魔,几乎将昆山下的凡人斩尽杀绝,罪债在身,如何还能干干净净?”

    衡枢说:“若我说,你只有罪孽加身、魔入膏肓,才配救世呢?”

    鄢丰一愣。

    “鄢道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那样的你,谁也救不了。”衡枢偏过头,“所以,如今,我只问你——

    “当日你救世之心,可还依旧?”

    鄢丰睁大眼睛,突然听到沉寂已久的心脏扑通扑通在耳边狂跳,仿佛方才经历了什么生死逃亡,二衡枢的话在耳边心中千回百转,鄢丰突然感到疑惑极了——

    “——当日你救世之心,可还依旧?”

    当日之心,究竟是什么?

    她怔愣在原地,即使衡枢已在那句无波无澜的问话中逐渐消失了,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也仍然发现,脑中一片空茫。

    她是为了什么,而走上的这条道路?

    可是脑中一无所有,头脑被某个念头死死占据着,仿佛今天她如果不这样做,这念头便挥之不去——

    杀了他们,为鄢年报仇!

    鄢丰下意识握紧剑,眼前混乱聚拢的魔气和黑暗中野兽的猩红双眼交叠浮现,鄢丰闭了闭眼,奋力将那些念头驱逐出去。

    可是,有人比她更快地做出了选择。

    “温冥,你到底在做什么!”

    潘又双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耳膜将她惊醒,鄢丰感到一股窒息之感,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慢慢悬空,视线下移——温冥的手正狠狠箍住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鄢丰挣扎着提起剑,却发现自己的魔气不知为何被禁锢起来,聚集起来的魔气在剑上散逸——

    这个阵法根本不是传送阵!

    温冥的血被阵法贪婪地吸入,大量魔气顺着阵法中亮起光芒的古老铭文涌上来,鄢丰在要命的窒息感中意料之外地读懂了那段铭文。

    魔龙睚眦,长眠于此;

    见此文者;

    可承魔龙之心。

    鄢丰猛地明白了温冥此刻的异常——

    这段铭文故意让他们能够读懂,就是以睚眦之力为诱饵,要加快他们入魔的速度!

    而阵中之人,唯有甘愿放出心中之恶,甘愿将一切交付给那野蛮的困兽,才能继承上古魔龙至强至恶的力量!

    那个念头还在脑中盘旋不散。

    杀了他们。

    杀了温冥;

    杀了潘又双;

    为鄢年复仇!

    鄢丰再次挣扎起来,窒息感和席卷而来的愤怒与悲哀让她握紧剑柄,指节掐得泛白。

    脑中的声音还在不断说出蛊惑的话语,它甚至已经化作实性,从层层黑气中凝聚成一条龙的模样,发出喃喃低语:

    “你说要拯救世界,你最后又拯救了谁呢?”

    “……还记得你讲的那个故事吗?你曾经施予的……可有回报给你半点慈悲?”

    “你还在挣扎什么?接受这份力量,你就可以获得真正能够拯救世界的力量了……”

    鄢丰平静的眼底终于泛起波澜,黑色的眼瞳蒙上一层血色,魔纹攀上脸颊,她迅速挣脱了眼前的束缚,长剑利落地贯入敌人的胸膛,茫然的目光很快在下一刻锁定了新的目标。

    恍惚之间,她对上一双惊惧的眼睛,可是她的心中除却仇恨,再也无法感到一点儿怜悯之意。

    少女双脚离地,掐在她脖颈的手毫不犹豫地收紧,很快她便呼吸困难起来,脸涨得通红。

    魔纹愈加鲜红刺眼,鄢丰两只眼睛都完全被血色覆满,她唇角扯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手指吗,猛地收紧——

    “鄢……丰!”

    清脆的嗓音因为致命的窒息感,显得有些沙哑,可是却仍然毫无阻隔地穿过耳边一切杂音,鄢丰猛地回过神!

    穿越重重黑暗,她还是毫无阻隔地对上了一双熟悉清亮的眼睛。

    那是一种比恶念与欲望更要刻骨铭心的本能,鄢丰条件反射地松开掌中力度,少女的身体轻飘地像一片羽毛,落在她的怀中。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那就是鄢年。

    如假包换。

    魔气轰然散去,鄢年喘着粗气,朝她眨眨眼,一层水汽忽而蒙上那双杏眼: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鄢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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