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太阳真明亮啊。炽烈的像明火一样炙烤着她的周身。这大概是一个与天地喜结良缘的日子，她想。

    戴维抬头从树叶的缝隙里晒太阳，那些金子似的光点让她变得明灿灿的。

    这个经济发展极其落后的村子里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树，说来奇怪，大树就突兀的生长在田野的中心，像一只什么也抓不住便恼羞成怒地面朝苍天的大手。大树似乎存在了很多很多年，当时间跨度过于大时，村人对年数的长短就衡量不了了。他们不关心树正如戴维不关心他们，戴维关心大树正如他们死死关心着裤兜里极少的几个钱。想想也是，人这一辈子不过只能活七八十年，凭什么要求有些温饱未足的人关心几百年、几千年的长度？戴维在一天中唯一快乐的时刻就是现在。正午大家都吃饭去了，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得以有机会能够坦然从容的坐在树下，指甲里充满了棕黑色的泥，右眼角沾着一粒眼屎，默默享受这个独属于她自己的独处时刻。她喜欢像牛羊一样反刍记忆，不论这些记忆是好的还是坏的，她通通平等对待并贪婪的咀嚼。

    昨天凌晨，吱吱呀呀的木质房门被一把推开，她被丈夫按在地板上打，打的她头破血流，眼冒金星。她的脸颊被结结实实地掴了一下，感觉像发烧一样，火辣辣的烫，可是家里的水泥地冰凉凉的，她的面颊贴上去，水泥地隔着看不见的灰尘爱抚皮肤，片刻使她感到一种类似幸福的安慰。如果她的丈夫不是人，那么就是某种奇妙而可悲的具有强烈动物性的生物。丈夫是一种动物，当他肆意殴打她时从来和其他丈夫不同，他赤手空拳不使用工具，这为的是什么呀？戴维时常思考这样的问题，可惜她体内没有暴虐残忍的劣等基因，不知道用拳头打到肉上鲜活的感觉和用呆板的棍子打到死尸似的肉上有何区别。其他丈夫会找借口打人，而戴维的丈夫不一样，他痛饮最便宜的酒水之后就沉默着打他的妻子，一言未发且拳拳到肉。

    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个梦，戴维再起来时丈夫人已经不见了。她向来是个很懦弱的人，在这段回忆里，她甚至不愿意提到丈夫的名字。她丈夫名字叫林烨，正如每一个父权家庭千百年来所做的那样，其实丈夫可以没有名字，但必须有个姓。林烨是卡车司机，一周要去镇上运好几次货。戴维和林烨有个男孩，叫林喜。林喜才三岁半，还不会说话，婆婆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着急，因为老林家的孩子定然是很好的。婆婆也不姓林，但是张口便是，老林家的孩子怎样怎样。

    ”小戴，又惹林烨生气了吧？“婆婆来了，手里端着饭，身上挂着一条本该是大红色的围裙。那大红色因为久经炉灶熏染而有些变黑了，围裙边上有几个黑手印。婆婆看她额头上的大裂口子，脸上的皱纹聚拢又散开。婆婆伸出手，轻轻触摸那处半新半旧的伤口。

    ”没有，妈。晚上吃什么？“戴维早习惯了，婆婆看到她被打应该是有些怜悯的，可是谁能否认婆婆喜欢的只是怜悯儿媳的自己呢？

    婆婆的脸瞬间冷下来，”小戴，你都当妈了，怎么还总是想着你自己？喜儿出去跑着玩你也不去看着，万一被别人家拐跑了怎么办？你有问你的儿子吃饭了没有？为人母还这么自私！“婆婆嘭的一声把手上的饭碗撂在茶几上，戴维瞄了一眼，碗里装的是饺子。

    ”那我叫喜儿过来一起吃。“

    ”不用你叫，喜儿早就说饿，已经让他吃过了。像你这样的妈，能让孩子吃饱饭？“婆婆说完就走了，只剩下语言里轻蔑的味道飘散在这个封闭的房间。

    这个封闭的小房间是婚房，破破烂烂的。几乎什么东西都是吱吱呀呀的，包括了床，门，椅子，茶几等物品。床头的墙上挂着个小挂历，封面不知道画的是灶王爷还是财神爷，手里拿着个红色的符纸，如果一篇是红的，翻下一篇就是绿的，纸是薄薄的一层灰纸，一捅就破。戴维细细瞧了瞧，写着今日适合婚丧嫁娶。

    饺子挺好吃。一咬开，是韭菜鸡蛋馅的。一口咬下去一半，整整齐齐的横截面露着韭菜和鸡蛋，黄的绿的，冒着热气。戴维吃完了犹觉得没饱，她不想去洗脸，就这么穿着衣服倒在了床上。片刻后她缓缓的起来刷碗。没人知道她九月第二次挨打是在什么时候，也许在明天，也许在下个月。喜儿看见她出来，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戴维张开手臂把儿子举起来，想转个圈，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手臂一下子软了，儿子一下子掉在地上，喜儿尖叫着哭泣起来，戴维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好吵。婆婆举着铁锅从厨房里冲出来，“你看看你干了什么！”戴维把毛衣撩起来一看，右边肋骨上的皮肤已经是紫了一大块，提醒她身上曾经发生过的忘却不了的事实。

    她就这样周期性的忍受一次殴打，这份殴打她给它戴上一顶名为“生活“的帽子。有的人的帽子破破烂烂，里面却锦绣花织的;有的人的帽子金碧辉煌，里面却长了一堆虱子。戴维的帽子名实相符，名副其实，表里如一。戴维爱惜自己的小帽子，如果必须要说出这帽子是用什么做成的，她希望是毛线帽，并且像城市里的女孩所戴的那样，顶端必须有一个金黄色的大毛球。明天林烨不在，戴维想要早点起床去看树，如果早一点的话，估计她回去的时候喜儿才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