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一页页翻过,过剩的思念终于挣脱出日常弥漫在字里行间。
他写一起养的多肉长出第九条尾巴,他很想念沈绥。
他写某某明星发通稿说自己是沈绥第二,他觉得沈绥应该回来,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东施效颦。
他吐槽公司签的新人都不怎么样,谁都没有他的沈绥哥哥好。
他写晚上做了梦,醒来之后怅然若失,思念爱人的亲吻和拥抱。
他写了很多很多,由浅至浓,从隐约到肆意,使得这本日记如同一封上万字情书。理论上是这样,可惜如同之前观看这个日记本的沈绥一样,李行简翻到了最后两页。
‘沈绥、沈绥、沈绥……’
同一个名字被复写数百次,密密麻麻,从清晰方正到模糊扭曲,恍如霉菌扩散腐蚀的过程。李行简看着这一页纸,如同看到一颗逐渐被感染病变的大脑。最后一个名字已经和乱线无异,手一抖,整个日记本被李行简扔了出去。而他自己慌忙站起身,盯着地上摔出的纸,心跳如擂鼓。那些名字如病毒般无声将恐惧传播,李行简确信上面的字迹来源于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情形。
他不知道他是以何种心态写下这么多沈绥的名字,也是怎么将这些名字全部划去的。
他划掉了那些名字,一条一条断线,像缝合不上的粗针脚,也像一条条扭曲的虫。
李行简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他一个个写下爱人名字,又一笔笔将它们全划去。为什么?他不明白,并因此而毛骨悚然。
直到这时李行简才意识,自己或许出了大问题,并且还找到了佐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日记本捡起来,翻到最后一页,说是最后一页不精准,因为它前面还有一页被撕掉的。而且这一页什么都没有,只有被撕掉那一页的划痕。由于当时落笔时太深,所以李行简很轻易从划痕中分辨出原本的内容,也是一个名字,一个巨大的,一个同样被划去、但却占据一整页的名字。
‘夏乐语’!
对此,李行简第一反应是将这一页也撕了下来,并且快速在手上揉成团,慌乱的扔进垃圾桶。
夏乐语!从再次见到沈绥开始,李行简就一直在回避的名字,他舆论中的情人,移情别恋的罪证。包括李行简自己都一度认为,他爱夏乐语。他对夏乐语的爱有一条完整严密的逻辑,初见是因对方肖似沈绥的眼睛,所以他将夏乐语从被猥亵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将对方视为沈绥的替身留在身边,提供资源。再之后是日久生情,相似的脸不同的心,不同于沈绥的傲慢强势,夏乐语是那么的温柔可人……于是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救命之恩大于一切,新人胜旧人,白月光成墙上白霉,为了夏乐语,李行简同沈绥分手决裂。
因为爱情,也因为利益,他对沈绥赶尽杀绝,直到将对方逼疯,直到围剿到沈绥的亲人不得不将其送出国,李行简完成了他对过去爱人的屠杀,对曾经自己的背叛,对自己霸主地位的加冕。
结局即是如此,故事也是如此,按理说一切都应该走向终章。
可在沈绥被赶出国的那天晚上,李行简发了一场持续三天的高烧,三天后,他从病房醒来,之前一切如同一场亲身经历却又迷蒙的噩梦,他不再能记清。这场高烧的后遗症不只是失忆,在那之后,李行简发现自己抽离了人生。他的思想与行为有时候不能融合,产生了奇异的互斥感。这种奇怪的感觉总出现在与夏乐语相处时,他有时候会成为被感官与荷尔蒙驱使的动物,忍不住想要卿卿我我。但每当他与夏乐语要进入下一步时,他的神经就会咆哮,意识就会游离出身体如同旁观者,直到他一次次推开夏乐语落荒而逃。这种无法解释的怪异感让李行简始终不能再与夏乐语相处,他和夏乐语本就没有名义上的关系,之后也慢慢远离……
于是在结局之后,李行简并没有和夏乐语在一起,当然,他也从未想起或怀念过沈绥。世人眼中他先后深爱的两个人,都像拂过湖水的风,在李行简心中似乎没有痕迹。如果沈绥没有再次出现的话,是这样的。
可是李行简走进了那个暗巷,李行简再一次看到了沈绥。在看到沈绥的第一眼,惊涛骇浪,所有情绪在刹那翻腾,名为‘爱’的本能在李行简灵魂深处复出。
他不解遗忘的前因,他避不开变节的错,他也赎不了自己的罪。但他的爱如此自私,他看到了沈绥,只想和沈绥在一起,不想那些乱糟糟的一切。
如同现在,李行简将最后一页纸扔进纸篓,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崭新的一页书写起来。
‘沈绥’、‘沈绥’、‘沈绥’……
笔尖行走在纸上带出沙沙声音,如一场李行简对自己的缓慢催眠。窗外月色明亮,夜风吹动白窗纱,李行简好像闻到了潮湿水气。
‘滴答’,‘滴答’,秒针一格格走,一场夜雨落了下来。
迷迷蒙蒙中,李行简似乎听到了来自旧时光的回响。
‘沈绥,我不想忘了你。’
沈绥于李行简是什么?是爱人,他有一张完美贴合李行简审美的脸,从眼睛到身体,他们有无数个神魂颠倒的夜晚,他抚摸过爱人的每一寸肌肤。
是知己,早在还处于校园时,他们就交换过彼此的梦想,那是不相同又可以交融的梦想。在许多个筋疲力尽的白昼,他们肩对肩坐在一起,有时候会畅想以后,有时候则谁也不说话,只提供给对方一个存在就足够。
是家人,是没有血缘关系却相守相伴十几年的家人,尤其是对李行简而言。
除了李行简之外,没有人能理解沈绥对他的重要,他几乎是他的一切。
现在功成名就的霸总有一个极为不光彩的身世,他是个私生子,是逼宫失败的产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他没有替母亲唤回父亲的心,所以十岁的他被遗弃在出租屋。因为他没有如父亲所愿的,获得祖父的喜爱从而为父亲争取到更多的遗产,所以十四岁的他被赶出父亲的豪宅。因为他支付不起私立学校高昂的学费,所以十七岁的他被劝退……
而沈绥,他出现在李行简每一个狼狈的节点。
起初,他是李行简的邻居,是李行简饿得晕头转向时,唯一一扇为他打开的门。时至今年,李行简早已记不清个中细节,但是他仍然能想起沈绥递到他手上的鸡蛋面,红红的汤汁,金黄的蛋,两颗绿青菜,很香,抚慰了李行简的辘辘饥肠,也让他的眼泪糊满脸庞。
再之后,他是李行简的室友,顶着雷雨将李行简从别墅外的花墙下捡回家。李行简记得那天的雨将整个花墙撕扯得乱红满地,沈绥从路尽头跑向他,撑着一把绿色的伞。然后沈绥在他面前蹲下,属于沈绥的绿影将他笼罩,他将雨伞向他倾斜,一遍遍告诉李行简,‘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李行简,你跟我回去,我来做你的家人。’
十七岁,李行简被一直就读的学校劝退,他没有告诉沈绥,也不敢告诉沈绥。他在浑浑噩噩过了一周后,去一家汽修店做了学徒,他还以要住校的名义从沈绥家里搬了出去。然后,沈绥还是出现了,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从冒着热浪的水泥路走过来,递给李行简一支雪糕。
他说,‘跟我回家吧,李行简。’
那本是李行简最叛逆的时期,在做学徒的短暂时间里,他甚至学会了打架和抢地盘。沈绥却只是用一支雪糕和一句话就让李行简跟他回去了,还哭得像只傻狗。回去之后沈绥把他弄进自己读书的公立学校,一个无论是教育资源还是校园环境都完全比不上李行简之前学校的地方,可是直到重新坐到课桌后,李行简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前途这一说,也是从那个时候,李行简才开始憧憬自己的未来,一个和生身父母、血脉原罪都无关的未来,只关乎李行简本身,以及他唯一的家人,沈绥。
沈绥对李行简如此重要,给予了他住所,给予了他梦想,滋养着他的魂魄。他从出生后就残缺不全的灵魂,被利用的,被厌恶,被丢弃,甚至一度被他自己谋杀。
这世界上的人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人从李行简的故事经过,却只有沈绥,为李行简打开门,为他弯下腰打一把伞,给予他展翅高飞的翅膀,用碎片拼凑出一个名为‘李行简’的人。
这世间没有谁是为谁而活,也不会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但,李行简不能没有沈绥,如果没有沈绥,他所有的愿望都是无望,他的生活也只不过是字面上的活着。
雨越下越大了,敲窗的雨点越发焦急,潮湿水汽想要进来,迫切的涂满了整个窗户。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仅仅照亮了一个书桌,李行简翻过一页,直着背,不知疲倦的默念、默写着。
他如着了魔,又好像无比的清醒,他的身影渐渐和八年前的自己相重叠。
八年前同样的雨夜里,一个人企图以书写的方式将另一个人的名字刻入灵魂,他顽抗着,妄想以这种神经质的行为扼制思想的游离。
他失败了,一个个名字被一个个划去,于是命运的马车狂奔向悲剧,他遗失了自己的前半生。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清晨第一缕阳光挣扎出乌云,将落地窗上遗留的雨珠照亮,照出五彩的华光。
李行简写了一夜,千千万万次重复,不知疲倦。他不止写了一页,他写了一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