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樊楼事后,闻竹心中多存几分警惕,再不敢随意跟人去什么地方。
河广是纪宣亲信,料不会有什么差池,遂随河广出府乘上马车。
车里暖裘软垫,熏的是她喜欢的香,令人昏昏欲睡。约摸一刻钟,她掀帘看去,马车停在一处别院门前。
河广为她掀起车帘,闻竹满心疑惑跟着他进门,过影壁,来到院内。
这院子宽敞,看着有三进,二人沿抄手游廊,来到第二间正房门前。
正不明所以,河广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二郎在里面。”
闻竹再三确认,面前河广不是他人假扮,将信将疑推开半掩的门。
半个身子刚踏进屋内,门轴咯吱一响,门后蓦地冒出一个人。
闻竹吓了一跳,正往后退,手腕却被一白净宽厚的手掌拉住,拉她往屋里去。
闻竹大为惊愕,顺着往前看,只见那端一五十多岁的面善婆子,拉住她上下端详,看得闻竹心中发毛,婆子目光依旧在她面孔上下逡巡,一面轻拍她的手背:
“好一个标致姑娘,穿成这样也俊,就是太瘦了些——”
婆子又按了按她的手指骨节,搞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莫不是人牙子吧?
不习惯陌生人亲近碰触,闻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面色僵硬:
“哈哈……哪里有什么姑娘——”
回头看去,河广却早没了影。
这都哪跟哪?
她兀自无措,忽听得熟悉的清朗笑声,一抹蓝色身影从屏风后绕出。
“嬷嬷,您别逗她了。”
纪二郎一身绸衣,一笑更显温润,整个人如一泓春水,迎上她幽怨目光,满眼宠溺,来到二人跟前:
“阿竹,这位是从小照顾我的邢嬷嬷。”
听其语气,纪宣貌似同这嬷嬷颇为亲近,闻竹知不容小觑,忙向其问好,忽想起正事,又疑惑道:
“二郎,你让河广带我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啊?”
纪宣轻笑不语,邢嬷嬷一招手,几位端着盒子的侍女鱼贯而入。闻竹还没看清她们端的何物,又被嬷嬷挽着手臂,坐在镜台跟前。
邢嬷嬷扶着她双肩,看着闻竹镜中惊诧的脸,朗声笑道:
“放着这样好的脸蛋儿,不装扮装扮,岂不辜负了?”
妆台上盒子一一打开,闻竹看去,是数不尽的胭脂水粉,首饰钗环等物。她尚在反应,一侍女伸手过来为她擦脸,邢嬷嬷在背后为她散开发髻,众女有条不紊,照着她头脸忙活起来。
这么多人围着她转,闻竹一时不适应,表情精彩纷呈。
闻竹从镜中看向纪宣,他在门旁抄手而立,微歪着头看她,噙着温柔的笑同她对视,好似欣赏着她的无措,引得闻竹不甘地撇起嘴角。
话都藏在眉眼中,邢嬷嬷是过来人,哪里看不懂这对儿年轻男女的心思?忙将郎君往外请:
“二郎啊,这儿交给老婆子便是,您有甚么不放心?先去外候一候——少看一眼闻姑娘又能怎的?”
邢嬷嬷话音刚落,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引得众女轻笑,目光纷纷投向镜前和门口臊皮的两人。
闻竹不自然地垂首,连忙从镜中收回目光。
请走了纪二郎,众女一面忙活,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见她们言语亲善,闻竹也渐渐卸下防备——
从众女话中得知,这座宅子原是冯夫人陪嫁,当年由夫人做主,给了纪二郎私库。邢嬷嬷等都是夫人旧仆。夫人去世,方平老爷触景伤情,将她们旧人打发了去。好在二郎顾念旧人,暗自将她们陆续找回,令她们看守夫人留下的宅子,给她们一容身之处。
众女由衷感激,话中满是对小主子的敬爱。
闻竹也不由得叹道:“二郎倒是个忠厚人。”
他的纯善毫不掺假,言行一致,不只是在嘴上说说。
闻竹佩服他这一点。认定了某种道理便放手去做,始终奉行,严以律己,却不强求别人同他一样。
邢嬷嬷是个人精,看出她由始至终的顾虑,拉着她的手宽慰道:
“姑娘放心,我们这辈子,就认二郎一个小主子——老婆子听二郎说了,你一个姑娘家能做成这许多事,真是了不得。我们知道了,心中只是敬你,决不会向外人多嘴一句!”
邢嬷嬷如此诚恳,闻竹也再没什么可担忧的,放宽了心,同众人继续说笑。
不消多时,邢嬷嬷爽朗抚掌:
“好了!”
众女围着她不住地看,闻竹在一声声称赞中不断迷失:
“好俏丽的娘子!”
她抬首看去,镜中人薄施粉黛,面容清雅,眉眼英气难掩,眉心一点花钿,使得整个妆面更加灵动。
她这些年惯做男子装束,从未如此隆重妆扮,却不代表她不喜欢女儿家的精致妆容,钗环首饰,欣赏镜中焕然一新的面貌,不自觉地笑:
“诸位过誉了…是嬷嬷和姐姐们手巧,才能‘点石成金’不是!”
一阵笑语,她又被众女带到次间,顺着邢嬷嬷手指一一看去,是一身又一身的精致衣裙,应接不暇,闻竹最后选了身碧蓝襦裙上身,换了装束,邢嬷嬷看着她整个人,连连颔首。
最后看向她略显空荡的发髻:
“甚妙!就是……还缺些首饰点缀!”
众侍女正要再拉她去妆台,邢嬷嬷却早有了主意,按住她们伸向首饰盒子的手,出门唤郎君进来。
纪宣进门,见她站在镜前,一身水蓝衣裙,挺拔纤盈,气质脱俗,如月下潺流的溪水,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回望进他眼中,令他久久移不开目光,眼中难掩惊艳之意。
众人识趣退出门。
闻竹抚着袖口精美刺绣,对着缓缓走来的纪宣抬眸轻笑:
“真好看,也合身。”
她仰头对上他目光,勾起笑意:“不过,你怎么会清楚我的尺寸?”
他垂眸笑了:
“你想知道?”
他同她拉近距离,低低絮语:
“记不记得……在天青寺?”
思绪回转,闻竹想起那日在门后的情形,耳尖发热,看见他难得的坏笑,出奇地有些恼羞成怒:
“原来你那天根本没在听我讲话,心全放在旁的事上了!”
见她恼怒,纪宣依旧温柔地笑,垂眸凝视着她,眼中狡黠一闪而过。
见他得逞,她不想落了下风,目光流转,又抬了抬袖:“但这衣衫……确还有些地方不大对。”
“怎么……是哪里不好?”
她随即继续向前,迎着他目光,两具身躯几欲贴在一起。纪二郎见此,面颊有些烫,听得她侧过头,在他胸前轻声道:
“我觉得,还是你不够仔细——要不要再试试?”
世界突然静下来,心跳清晰可闻。
察觉到面前人一瞬的僵硬,他抬手之前,闻竹却轻巧抽身离他而去,转身坐在镜台前,从镜中看他。
心跳得厉害,纪宣被一种复杂情绪笼罩着。
她如此大胆,就是算准了他不会对她怎样。
偏生还让她算对了,他纪二郎,唯独常对她无可奈何。
纪宣认输,无奈轻笑,随她来到妆台前,在她身后,将一支钗插在她发髻上,看了又看,甚是喜欢:
“这个好。”
“…这个也衬你!”
发髻越来越重,闻竹察觉到不对,为防止头顶开首饰铺,连忙抬手止住苗头。纪二郎却握着步摇,两眼无辜望着她:
“谁叫无论什么首饰在你身上,都变得好看起来了呢?”
尽管她坚持大道至简,一番妆饰过后,闻竹看着自己左腕金钏,右手玉镯,指上翡翠戒,哭笑不得。
起身在立镜前左看右看,闻竹方才光顾着看自己,这时才发觉,她选的这身和纪二郎衣衫色系相近,倒还和谐!
纪宣显然早注意到了这点,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流连。
人靠衣装马靠鞍!闻竹望着镜中的清丽佳人,突然叹道: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这么好看的衣裳,可惜穿在我身上,终不能为人所见,实在可惜!”
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抿唇轻笑,牵着她便往外去。
闻竹云里雾里,跟他再次上了车,往城外驶去,摇摇晃晃行了两刻钟,到地掀帘,她直接睁大了眼——
明月山庄。
纪二郎扳过她的肩,满眼笑意:“这明月山庄近新开张,为设宴会宾,特请了有名的扬州大师傅,手艺一流——闻姑娘可愿赏脸?”
纪宣今日本就打算带她来这儿。他没说的是——这场宴会只给京中少数显贵发了请帖,他纪家也只有一张,他从祖父那儿得之。
纪二郎诚恳热切,人都到这儿了,再拒便显她不解风情。
闻竹瞧出他先斩后奏之嫌,只因她也想进明月山庄看看,便没有多说,只学着他的模样,端腔拿调起来,摇头晃脑道:
“哦~既是纪家郎君邀约,小女……岂有不去之理啊?”
二郎看出她在揶揄,又羞又恼,二人又在车里笑闹一会儿,时辰差不多,方才相扶下车。
宴会即将开始,宾客陆续前来,只见一马车下来一对青年男女,少年郎君俊秀非常,一帷帽女子同行,二人衣饰华丽,气度不凡,引得众人纷纷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