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骁从没见过这般胆大的女子,难民围城,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趁机摸去仇敌的老家。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天赐的良机。
周清鸢也不需他同意,上前解下侯爷的披风,解下外衫将其罩在自己身上,摘了金银玉钗,将发丝尽数束起,由发带绑着。
活脱脱一个水灵灵小公子。
纪骁看得呆了。
换好衣衫,接着就是上手了。
刚刚下过雨的地上,泥水四溅,周清鸢抹了一手泥巴,直直往两人脸上抹。
纪骁躲闪不及,被殿下拽着重重抹在脸上。
这下子,两个人倒与难民大差不差了,混在难民中,面目又不甚清晰,自是无人认出,会是之前马车里的那两位。
在此之前,还给茶水摊的留了信,以金簪花作抵,去城中跑一趟,给纪家人传信,叫秋冉风临几人,安顿好府中,不必忧心。
难民群中嘈声杂杂,小半日过去也不见城门开,不少人都改了主意,往别处去。
有去宣城的,有去晖城的,更有甚者想往江南去。
南城门乌泱泱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转瞬分成几拨,往东往南往北去了。
周清鸢二人赶忙跟上同往宣城的。
纪骁性子活络,跟同行的大哥三两下套了近乎,“原是如此,大哥去了宣城,有何打算?”
同行大哥苦笑着开口:“又能做甚,无非就是那些营生,这世道不好活啊。”
纪骁应和几句,不再吭声了。
这大哥说得不多,也就两桩事,一桩是涝灾,一桩是知府不作为,赈灾粮少的可怜,食不果腹,百姓们等得不耐,索性弃城而去,另寻谋生。
赶路约莫小半日,歇在沿途的小镇上,周清鸢一路上都在沉默,歇下方觉似是不妥。
不说她们二人,身娇体弱从未干过什么体力活,更遑论这般日夜不歇的赶路,更甚是,她们身上什么都没有,不说碎银,便是什么值钱的物什都没有,岂不是要与这些难民一样,四处乞讨为食。
永嘉殿下难得涌出些后悔的念头来,接过侯爷讨来的一张饼,默默啃了小半张,仔细收好剩下的饼,背靠纪骁盯着残月愣神。
纪骁瞧她这般出神,起了逗趣的心思,从后拥着人,“阿清这是在想什么,不若和夫君说说?”
阿清?周清鸢听清纪骁对她的称呼,浑身一激灵,“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侯爷凑近,附在殿下耳边,“那依你,我该如何称呼?”
周遭人多眼杂,言语间自是不能乱,但也不可胡乱起名。
周清鸢没好气瞪他,兜起衣衫盖住脸,不想再看这人。
少顷,恍觉心头那些后悔的念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悄悄掀开衣衫衣角,瞧见纪骁,已然枕着手闭了眼,显然睡了。
周清鸢嘴角弯起,轻手轻脚挪过去,靠着纪骁沉沉入睡。
再次醒来,是被纪骁轻声叫醒。
四下天光大亮,相聚一处的难民左右相携起身,准备出发。
先头纪骁套近乎的那位大哥姓冯,见这两人黏黏糊糊,忍不住打趣几句。
周清鸢由纪骁拉着起身,胡乱扒拉扒拉乱成一团的发丝,莞尔一笑。
她脸上的泥巴仍沾了满脸,架不住肤色雪白,站在一众难民中格格不入。
冯大哥多看了几眼,方觉不妥,赶忙移开目光,“收拾好就走吧。”
说是收拾,哪有什么物什收拾,无非就是昨夜,在这小镇上,好心人施舍的水饼和几件旧衣裳。
从这去宣城,便是骑马都得四五日,这般赶路去,不知到了宣城已是何时。
周清鸢二人这头赶路去宣城,京城里却是翻了天。
偌大的侯府缺了主子,几个下人皆六神无主,你瞧我我瞧你,都没个主意。
自南城门走散,就再也找不到主子的身影,便是后头,官家开仓放粮,广设粥棚,难民得以安置,她们几人绕城找了一圈又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
茶博士的口信,就是这时送到的。
那茶博士,半生都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看呆了眼后,起了旁的心思。
送信?送什么信,城中人家数不胜数,茫茫人海,又如何去找那姓纪的人家。
得亏于今日,来往的客人提及,京中出手阔绰的纪家只昌盛侯一家,这可把茶博士吓一跳,赶忙进了城传信。
听了口信,一帮下人都沉默下来。
少顷,秋冉大着胆子开口:“主子既有安排,我们照做就是。”
此话一出,几个人纷纷应和,正当她们以为,此事稍加掩饰便可瞒过之时,定王周清旻登门了。
周清鸢不知京城混乱,只觉腿脚都要走断了。
难民中有男有女,她也不好叫嚷着停下,一路强忍着。
直至落脚在这个只有十几个人家的小镇,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镇上人少,想来也讨不到什么吃食,是以众人聚在一处,三三两两说着话,少不了长吁短叹。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且早着呢,能活着就不赖了。”“谁说不是啊,咱们好好的过日子,谁能想到会阴雨不断,那狗日的知府还克扣赈灾粮,真该了结那狗官。”“……”
情绪上头,几人怒骂不断,眼尖的朝纪骁他们这边看来,“这位小兄弟眼生的很,也是咱们枫城的?”
“不算城里的,就在塘水镇混口饭吃。”纪骁对大周地形了若指掌,随口胡扯。
“这么貌美的新娘子,想来花费不少银子吧。”几个的目光随即落在纪骁身后的周清鸢身上。
周清鸢被这目光盯的不自在,当即恶狠狠地瞪回去。
那几个人一愣,就见纪骁微微侧身,挡住了几人的目光,悄悄伸手握住殿下的手,权当安抚,“乡下来的,不懂事,弟兄们莫怪。”
有纪骁打圆场,众人又说起旁的,很快把这事抛之脑后。
休息一夜复又启程,接连四五日不曾停歇。
二人身上的衣衫脏兮兮的,破烂不堪,哪还有先前的富贵样。
周清鸢瘦得厉害,面颊颧骨突现,一双眼显得愈发大,手上胳膊上腿上皆是细碎的划痕。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更没有那么多小镇供她们歇脚,她已是许久没挨过这样的日子。
这日歇在荒郊之地,周清鸢小心翼翼地掏出张饼子,这还是上回,暖心的大婶给的,一路啃的只剩一角。
她实在饿了,刚要啃点饼子,却见几步远外,一对母子相依为命,那小孩约莫五六岁,瘦得脱骨,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饼,咕噜咕噜咽口水。
周清鸢下意识将饼子藏进怀里,颇有几分凶狠的看回去。
纪骁拥她入怀,将水囊递她。
那小孩委屈巴巴地收回目光,拽着母亲的袖子抹眼泪,眼前倏地伸出只手来,手上的饼子不及半个巴掌大,撑死就几个手指头那么大。
小孩眼睛一亮,顾不得其他,将饼一分为二,分出些给母亲,自己囫囵吃着。
周清鸢收回手,分出些饼给纪骁,混着眼泪啃完了饼。
这一路上,可再没有旁的吃食了。
她缩在纪骁怀里,愈发懊悔,“这回当真拖累你了。”
纪骁瞧着尚好,只脸颊微微凹陷,饿肚子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你且撑一撑,宣城就要到了。”
这一大帮人也没几个吃得好的,一路赶路急,脚程快,竟已行至大半,只消一两日就可到宣城。
周清鸢轻轻点点头,肚子咕咕叫不停歇,索性捂住了耳朵,蜷缩成一团权当听不见。
歇息总是暂时的,日夜不停赶路,好在宣城近在咫尺,只消翻过几个山头就是宣城。
山路是最难走的,荆棘丛深,划伤小腿手臂也得忍着。
纪骁时时回头,却见这位殿下没叫苦叫累,一声不吭,不曾落后,一步深一步浅跟着,不消旁人伸手相助。
越过山,入目就是宣城,城中城外的繁华景象映入眼帘。
周遭人大笑着说胡话,什么吃香喝辣都说了出来。
周清鸢也笑,脑袋却在这时昏沉起来,头晕眼花不能直视,亏得一手撑住了树,否则非一头栽倒不可。
纪骁快她一步,半蹲在殿下面前,一把将人按在自己背上,背着人大步走。
“你这又是何必,我还能走。”周清鸢有气无力道。
“总是强撑做什么,进了城有你累的。”饶是纪骁这般体力强盛的,此时也所剩无几,好在宣城近在眼前,“进了城就好了,再撑一撑。”
这话是说给殿下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的。
周清鸢不吭声,将脑袋埋在纪骁背上。
宣城外,四处设了粥棚,无数难民排队等着喝粥,或可领了文书,进城去衙门寻个力气活挣些微末银子。
领了粥,周清鸢饿狠了,一口气喝完了大碗的白粥。
纪骁等她吃完,又将自己的小半碗粥倒进殿下碗里,一口干完,缓缓拉着人起身,“走吧,进城。”
城门口盘查严格,官兵仔细检查着文书行囊,无一遗漏。
“不若领个文书进城,不去衙门恐也不能怎样。”热食下肚,周清鸢浑身一激灵,精神好些,胆子也大了起来。
“不必这么麻烦,我来,你跟着我就是。”纪骁笑道,紧紧攥着她的手,缓缓往城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