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声与他的声音渐渐消失。
唯剩脑海中的未知之语嗡鸣。
头疼欲裂中,池玉兔双眼发红,眼眶溢出几滴血泪。
她艰难撑开通红的眼,视野中出现无数胡乱挥舞的阴影触手。
触手的透明度在不断升高,外形越发贴近章鱼触手之类的现实事物。
难得有机会长久地盯着触手看,池玉兔第一次发现原来触手并非单调的纯黑,触手上还藏有暗色的诡异花纹。
莫名有种绮丽怪诞的美。
他的声音仿若自海底浮出:“你开始成为旁人口中的异类,朋友、亲人渐渐疏远你,离你而去。”
伴随他的话语,池玉兔眼前出现了与之相应的幻象。
小李流光用充满歉疚的目光看她一眼,离开病房后再也没有来看望她。
父母脸上的担忧逐渐扭曲变为厌烦,匆匆来匆匆去越发敷衍。
窗外的小鸟扑腾翅膀飞舞,叽叽喳喳,仿佛在嘲笑四肢无力被困在病房中的女孩比不上它能自由自在翱翔于天地。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池玉兔在血色的模糊视野中,捕捉到了那道黑色人影,铿锵有力反驳。
“父母没有抛弃厌烦我,李流光没有疏远躲避我,而你——”
“是个骗子!”
“你想骗我。”
记忆像是被一层薄纱笼罩,有点模糊,可池玉兔无比确信,他说的是假的。
她的内心很有底气。
事到如今,他如此明目张胆毫不遮掩,她好像也没必要继续装下去,假装自己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应对这般奇怪的场面,池玉兔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明明人影那么模糊,池玉兔却似乎看见他露出笑容:“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在骗你吗?”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诱导之意。
引人想入非非。
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担心父母会抛弃生了病的她,阴晴不定的“睡美人”哥哥会就此疏远她。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一些凌乱的记忆碎片在池玉兔的脑中闪回,调动她的情绪与闪现的记忆碎片共振。
记忆是破碎的,情感却是连续稳定的。
他们共同经历的时间,共同陪伴滋养的情感,不是“他”张嘴说几句话能扭曲的。
池玉兔确定:“是的,你就是在骗我。”
“好吧好吧,开个玩笑。”
话音落下,池玉兔肿痛的眼球不再发疼,血色的视野恢复清晰,眼前张狂的触手无影无踪,一切好似没有发生过。
那道黑色人影已然坐到石桌边,冲池玉兔眨了眨无辜单纯的眼。
“你有想听的童话故事吗?过来坐,我给你讲。”
变脸真快啊。
池玉兔冷脸:“没有。”
他现在这样又是想干什么?
池玉兔不理解。
难道他们现在不是完全撕破脸的状态?
他抿唇,语气小心翼翼:“你是不是生气了?最开始那几天我没去找你,其实是因为我的病突然好了,我有点没缓过来。”
看上去很委屈,还有一点心虚。
这幅画面,她似乎见过。
池玉兔有种记忆错乱的感觉,脑海里似乎有一幅画面与眼前的画面重叠。
池玉兔晃了晃脑袋。
她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向千纸鹤许愿,你的身体很快会恢复。”小男孩拾起一枚千纸鹤,向池玉兔展示。
池玉兔一时噎住,不知道说什么。
小男孩也不在意她的回答,自顾自埋头折起千纸鹤,折好的便放入玻璃瓶。
池玉兔犹豫片刻,随后推着轮椅靠近石桌,抓过一枚玻璃瓶周围折好的千纸鹤,三下五除二翻开。
留下。
陪着我。
别离开我。
永远。
……
翻开纸鹤的速度越来越快,一股强烈的割裂感涌上池玉兔的心头。
好像不是这样的。
那应该是怎样?
桌边的男孩不知何时停下动作,一言不发注视池玉兔重复拆开千纸鹤的动作,没有任何阻拦。
或许是他的视线过分灼热,将池玉兔从某种魔怔的状态烫醒。
池玉兔停下手,与之对视。
相顾无言。
漫长的沉默之后,池玉兔开口:“你——”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和李流光长得一样……对于面前这个人,池玉兔实在有太多疑问。
“留下来,别丢下我,好吗?”他忽然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声音里细微的颤抖将池玉兔拽回那天的雨中。
小李流光从她的雨衣下钻出来,拽着小池玉兔雨衣的一角,低声乞求她:“那你答应我,永远别丢下我,好吗?”
或许是被雨淋得湿透发冷,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声音带着细微颤抖。
池玉兔记得她当时回答小李流光:“好。”
可在此刻,池玉兔遵循自己的内心,回答他:“不好。”
对面的人噌一下站起,上半身朝池玉兔压过来:“你骗我?”
池玉兔推动轮椅后退,提高了警惕:“我答应的人不是你。”
“我就是他,有什么不一样?”
池玉兔没接话,静静地看着他。
我就是他。
我,他,怎么会一样?
池玉兔担心说太多会真的激怒他,毕竟她现在坐着轮椅,身体虚弱,处境相当危险。
小男孩步步紧逼,池玉兔艰难后退。
轮椅渐渐来到院中池塘边缘。
“一样的,是一样的。”
“别丢下我!”
“我们应该永远永远在一起!!!”
“诶,”池玉兔叹气一声,看着逐渐靠近的人,神色逐渐复杂,“别再靠近我。”
对面的人显然不听劝,不仅没停下脚步,还加快了速度。
见状,池玉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轮椅往后一推,整个人向后倒入清澈的池塘中。
后背向下,突然的失重感令池玉兔有一瞬间恐惧到心脏骤停。
坠入水中的一瞬间,池玉兔忍不住心想:生与死,或许只有一线之隔。
将自己推入池塘,池玉兔没打算送死。
正相反,她在寻求一线生机。
池玉兔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突然变得荒诞诡异,不清楚李流光什么时候成了“他”,更不清楚他又究竟是什么,为何而来……
这些都不重要了。
池玉兔静静等待结果。
一个关乎她是生是死的结果。
众所周知,以毒攻毒也是一种方法。
池玉兔推着轮椅靠近石桌时,她瞥见池塘中闪过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在场分明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池塘中却有第三个人的脸。
实在异常。
电光火石之间,池玉兔想起她曾听见奇怪的女声。
“找到自己的脸。”
“战胜自己的恐惧。”
第三个人的脸也是脸,面对异常之人的恐惧也是恐惧……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至少,池玉兔在看见池塘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时,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安心。
池玉兔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勇敢。
居然敢赌上自己命去搏一个可能性!
入水那刻,池玉兔下意识闭气,四周的池水紧紧包裹池玉兔的身躯,肺部长时间没有吸入新鲜空气后痛到仿佛要炸裂。
难道她猜错了吗?
好疼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池玉兔再也坚持不住,无力闭气后池水很快涌入。
她逐渐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时,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天色昏暗,路灯亮起,将长椅的倒影投入湖中。
池玉兔趴在湖泊边,盯着水面愣了两秒。
水里没有她的脸。
路边的树有倒影,长椅有倒影,路过的野猫有倒影,唯独她,没有倒影。
坏消息,池玉兔不确定自己现在在哪儿。
好消息,池玉兔记起来了。
池玉兔记起自己接下任务,进入问心镜,要将镜中的问心镜搬至镜中的红楼,也记起任务详情中给的【午夜摄心镜】怪谈规则。
第一条和第二条说明在正常情况下镜子是安全的,但在特定时间段,镜子很危险。
所以池玉兔想进入镜中世界,必须在特殊的时间。
任务详情中有提示,进入镜中世界的人会失去部分记忆,在镜中世界回到自己人生中某一阶段。
这是很危险的,尤其在问心镜不再自动将人踢出镜中世界后,人有可能会陷入镜中世界忘记脱离。
好在在镜中世界,人看到自己的脸后,有概率恢复清醒。
恢复的概率与恢复的程度都与个人的灵感有关,灵感越高,恢复的概率越高,恢复所有记忆的速度也越快,对应怪谈规则的第五条【找到自己的脸】。
池玉兔的灵感很高,这也是“黑猫长官”她们找她做这个任务的主要原因。
至于第四条,池玉兔深有感悟。
问心镜给出的,所谓她恐惧的事物,简直是莫名其妙。
差评。
她一点儿也不恐惧李流光,触手也不是很怕,现在看来病房也很一般。
池玉兔自顾自在心里夸奖自己,吹牛吹得信心满满,把自己吹成全天下最勇敢的人。
她告诉自己:无论将要面对什么,她肯定没问题。
那些暂时都过去了。
现在,池玉兔进入了一种特殊的情境。
怪谈规则第三条——看到自己的脸是安全的,看不到自己的脸是危险的。
池玉兔看不见自己的脸,意味着她如今所处的地方,并非镜中世界依据她的恐惧创设的空间,而是镜中世界依据他人的恐惧创设的空间。
这一条规则不是每个进入镜中世界的人都会触发,它依赖特定的情境。
池玉兔想起自己先前在池塘中看见的第三个人的脸。
是云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