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岁肆走上前。

    她的脚步声成为了这石室里唯一的声响。

    而女孩一直垂着头,像是无声无息地睡着了,直到走到石壁前才能看清,她藏在枯黄头发里的眼睛从没有闭上,始终缓慢地、一刻不落地注视着她。

    分明造成这样景象的人不是自己,可岁肆却罕见地嗓音发紧,“我没有恶意。”

    女孩没有抬起头,在杂乱的头发下只有眼白能看得清晰,许久,她缓慢地垂下了头。

    她的动作幅度很微小,如同轻风下树叶的颤动,若不是岁肆一直注意着她,很难发觉这样的动作。

    岁肆跟着垂下视线,又一次被那个铁链刺了一下,分明见过无数血腥,可她仍旧下意识避开了铁链。

    那道锁链完全扎透了女孩的身体,她骨瘦嶙峋的胸膛几乎被寒铁所做的锁链完全占据,血液早已经干涸,伤口的边缘腐烂发黑,锁链就像生长在她身体里一般触目惊心。

    她完全……无法想象要怎么将这根锁链取下来。

    或者说,在这样的伤势下,女孩能活下来都不可思议。

    她本在想,师尊既然来过这里,为何不直接将这孩子救下来,反而要与长云尊者周旋。现在她却知道了原因——师尊的灵根主攻,火灵气只能伤人,很难救人。在师尊看来,木灵根的她更适合做这件事。

    一根细小的木藤缠住锁链,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只缓慢地垂下视线,杂草般的头发挡着她大半的视线,叫她只能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木灵气像水一样顺着冰冷的锁链钻进胸腔,凭借着灵力的感知,她看见女孩胸膛处的骨头尽数碎裂,锁链只避开了致命的心脏处,对周围的骨头却毫不留情,森白的骨头碴子扎进血肉,情况一团乱麻。

    她看见,她的胸膛处几根骨头差一点就插进了心脏,这里的骨头本应该对心脏形成保护,现在却成了夺命的尖刀。

    岁肆死死皱起了眉。

    她很少有外露的情绪波动,此时却对那位人人敬仰的长云尊者产生了无法忽视的厌恶。

    半晌,她缓缓吐出口气,稳声对女孩说,“你忍一下,我需要把锁链抽出来。可能……会有一点痛。”

    女孩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如同不会说话的人偶。

    岁肆的指尖刚接触到锁链,突兀颤了颤,毫无征兆地想——

    她可能真的不会说话,这地方不会有人教她。

    ……是啊。

    做出这些举动的长云尊者又怎么会费心教她言语。

    女孩藏在头发后面的脸上依旧没有神情,只是时不时观察着她,警惕也藏在了沉沉死气下。

    大量的木灵气萦绕在女孩胸膛的位置,木藤堵住了伤口处,做了这样多准备,岁肆握着锁链骤然发力。

    “——!”

    钻心的痛楚叫女孩仰起了头,从喉咙间发出了类似濒死兽类嘶吼的声音。

    岁肆将锁链往外抽的同时,控制着本命灵剑斩断了女孩和墙壁之间连接——这样的举动能使痛苦的时间降到最短。

    随着当啷一声响,女孩从墙上掉了下来。

    她正打算抽出留在女孩胸腔的最后一截锁链,动作却突然变得吃力,甚至完全无法行动,也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既长云缓步走来,如一阵毫无声息的风,声音也沉冷——

    “果真是什么样的师尊教什么样的徒子,你跟你师尊一样冲动。”

    岁肆握着那截锁链,用全部灵力去抵抗控制,却是徒劳无功,而女孩已经因为剧烈的痛楚而昏了过去,随着木灵气的停止,她的锁链边缘处流出鲜红的血液,盖住了腐烂发黑的旧伤。

    既长云大发善心地挥下一道灵力,止住了女孩的血。

    ——师尊呢?

    正这么想着,一道剑气就直冲既长云而来,猝不及防之下,既长云硬抗下了这一击。

    她闷哼一声,语调却古井无波,“巫凌,我想你应该不打算违抗师祖的决定。”

    像是被惊醒,巫凌止住了动作。

    女人按住剑鞘,过了许久,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回去,岁肆。”

    ……她绝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吓人。

    岁肆注视着那双眼睛,怔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似的,说,“我想……我想要把她带走。”

    她听见了既长云的威胁,也看出了师尊的无可奈何,可抬起眼,对上女孩灰白死寂的眼睛,却还是无法忍心。

    她很轻很轻地重复了一遍,“我想救她。”

    视线垂落下去,岁肆看见师尊握了握剑柄——仅一瞬间,下一刻又松开。

    巫凌沉默着,才又一次提起了锈迹斑斑的重剑,斩向了既长云。

    那把剑锈得叫人怀疑它随时会断开,斩出的剑气却银光闪闪,势不可挡。

    这一击非常突然,既长云却似早已料到一般,抬手将一块玉牌抛至半空,玉牌抵挡住了这一道剑气,在空中碎成了粉,洋洋洒洒落下来。

    既长云无事,巫凌却偏头吐出了一口血,她碎发散在眼前,眼里有几线血丝,并不明显,她只是情绪不明地对岁肆说,“强者才有救人的自由。”

    可师尊不是强者。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她的视线也没有落在岁肆身上,甚至也没有落在既长云身上。

    岁肆下意识喊了一声,“师尊。”

    师尊没有理会她,只提起剑,走到女孩身前,半晌,才像是堆满积雪的枯枝弯折一般,弄碎了女孩手上的锁链。

    她看向既长云,声音很冷,“不带她走可以,但至少得先把她身上的锁链去了,手上和脚上的伤治好。”

    至少减轻一些痛苦。

    但这样减去的痛苦犹如自欺欺人,因为她照样只能被困在地底,不会被赋予成为人的权利。

    既长云答应得很快,“当然。”

    岁肆一瞬间沉默了下去,将地上的女孩扶起来,刚碰到她的手腕,女孩枯黄头发下的脸就瞬间苍白一片,冷汗岑岑流下,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岁肆察觉到不对,向女孩手上看去,直到此时才发觉她左右手的腕骨处各有一条伤口,极深、极长,形成一道血线环绕住整个手腕。

    这竟是……被人活活地挑断了手筋。

    岁肆如被烫到似得收回视线,改成扶住女孩的手肘,可她却站不起来似的,双脚像是软趴趴的面条,膝盖也弯在半空,只被她扶住才能勉强站住。

    她瞬间有一个不好的猜想,颤抖着向下看,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愤怒还是在痛苦——她只知道自己在颤抖。

    ……女孩的脚腕上没有伤。

    岁肆竟似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想,女孩不知被困在这里几年,终日被锁链困在离地一米的地方。

    她说不定没学过走路……也没有真切的行走过。

    岁肆难受得无以复加,声线因过度的愤怒而颤抖,“长云尊者,你哪里还算得上尊者,做出这样的行为,你连人都算不得!”

    长云……尊者?

    可有哪个尊者,会因为惧怕剑魄天然对剑的操控能力而挑断了她的手筋,又有哪个尊者,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将不满六岁的孩童关在地底折磨。

    那道穿透胸膛的锁链,那样深可见骨的伤口,做出这些举动的人,竟然也配受到万人敬仰,也配被……称作尊者。

    既长云面色未改,像是这样的谩骂与她全然无关,她慢条斯理地抬起眸,只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巫凌,你教出来的徒子连长幼尊卑都不知么?”

    巫凌抽出剑,剑尖毫不留情地抵着她的脖子,她没有言语,只冷冷地看着既长云,似乎下一刻,剑刃就会割穿她的喉咙。

    既长云没有任何动作,似乎清楚她不会真的动手,慢慢笑了一声,“别那么冲动,巫凌。”

    巫凌看了一眼既长云的脖颈,那里的血管正在缓慢跳动,这样的距离,即使是同修为的修士,她也能用手中的剑杀之。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缓慢地收了剑,对岁肆说,“给她治伤罢。”

    岁肆深深吐出一口气,将那些愤怒都压了下去,手握着锁链,把还残留在女孩体内的铁链一口气全都抽了出来。

    下一瞬,温和的木灵气堵住了拳头大的骷髅,血没有流出来半滴。

    女孩已经昏了过去,枯黄的头发下满是冷汗。

    岁肆说,“师尊,她手筋已经完全被挑断了……我没办法治疗。”

    这样的伤势即使落在修士身上也是无力回天,更何况是一个普通人类。

    既长云觉得她们天真,就算能治好又如何,剑魄不能逃脱既定的命运。

    在当今的神渊,能诞生剑灵的剑数遍修真界也只能找出三把,即使她们救了人出去,剑魄也只会掉入别的宗门内,再次重复这样的命运。

    怀璧其罪。

    一个拥有剑魄的普通人类,更是罪无可赦。

    既长云缓缓笑了笑,看向巫凌,眼神中有打量,也有好奇,“离清,你当真不想要一把仙剑?”

    巫凌没有回应。

    她只对岁肆说,“回去吧。”

    弱者改变不了任何事,只有成为强者——最强的强者,到那时,才能救想要救的人,杀该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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