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孟春。
东方泛白,万籁俱寂。城南的庄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扰人清梦。
管事急得跳脚,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细看,有人正在河里扑腾,荡起一片涟漪。不多时,水波渐渐归于平静,静的令人发慌。
那管事站不住了,看着面前的几个嬷嬷,厉声呵斥,“闹也总得有个限度!她好歹还是宋府的人,若真在我这儿出了事,咱们难辞其咎!”
有妇人不在乎地嘟囔,“不过是被扫出门的假嫡女,死了就死了,夫人也不会寻我们麻烦……”
“你给我闭嘴!”
姓陈的管家一脸恨铁不成钢,“宋府的事还轮不到我们管,最近都给我安分守己些。夫人若派人来问,就说她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谁也不准说漏嘴。”
“听见了没有?!”
那几位嬷嬷连忙点头,生怕牵连到自己。
一声怒喝,“那还不快去救!”
扑通——
又有人跳进河里。
宋杳杳想张嘴呼救,却发不了声。她感觉自己就要不行了,溺水太久,呼吸困难。
端月即使已经入春,却依旧天寒。春寒料峭,河水里还浮着没来及化开的碎冰,像石子儿,又像粗针,刺进皮肤里,疼得发麻。
方才拼命扑腾那几下,浮冰撞上皮肤,让人冷得哆嗦。如今又渐渐沉下去,眼睛生疼。长时间的憋气,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浑身僵硬得不行。她耗尽了力气,已无力挣扎了。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屋内茶盏打翻在地,有人咳得惊天动地。
杳杳捂着心口费劲望去,还是熟悉的环境。窗纸遮住外头的光线,屋子里显得有些昏暗。不知是不是近日下雨的缘故,墙纸开裂,屋里有股霉味。
还有几张木凳,旁边有炕几、衣架。除此之外,便是床挨着床的大通铺。
在这里待了三年,她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洗衣婢女住的屋子。
她有些恍惚。
自己还活着吗?
“晦气东西,害得老娘被骂!”
没等她想明白,外头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门被踹开,走近了,她一个颤栗,眼里闪过一丝惧意。
赵嬷嬷,是推她入水的赵嬷嬷!
俗话说相由心生,妇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横眉竖眼,一张嘴脸尖酸又刻薄。
就是她借贵妃之名,故意刁难自己。寅时才过,就让自己去河边洗衣裳,只着单薄的寝衣。
这种把戏平日经常发生,倒也正常。可没想到,赵嬷嬷这次心狠,竟背后下黑手,一把将她推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口鼻入水,身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直直往下沉。
不过如今看来,自己命大没死。
十七岁,阿娘听信谗言,赶她来庄上的第三年。
赵嬷嬷脸色阴沉,像从前一样,咻的一声抽出腰间鞭子,就往她身上抡。用尽全身力气,在空中发出瘆人的鞭响。
杳杳躲不开,鞭子抡在肩膀,疼得锥心。眼泪立即涌了出来,又被她硬生生忍住,在眼眶打转。她唇咬得发白,却不敢求饶,因为这样做会让赵嬷嬷怒气更甚,到时候她会更难熬的。
“死丫头,命倒是大,这样都没死成。”赵嬷嬷一甩鞭子冷笑,“不过以后有你好受的,回去了也别想好过,自是有更厉害的人来教你!”
“到时候,看你有没有命活!”
杳杳落了水刚醒过来,唇色惨淡,一张脸煞白,此时眼里有了波动,还带着一丝茫然。
回去……
回哪?
——
外头乌泱泱跪了一地。
男人耐心告罄,眉头微蹙,“习野,去催。”
“来了来了,姑娘来了!”
没等他身边的习野转身,赵嬷嬷看似搀扶着宋杳杳,从不远处的屋子走出来,脸上堆满笑,“大人,姑娘身体娇贵,落了水咳嗽不止。老奴熬了姜汤,耽搁一会儿,还望大人不怪罪。”
她这话说的巧妙,既洗脱自己嫌疑,又以“姑娘”相称,道出杳杳在这儿没受委屈。
谢长宴微一动眸,就看见这妇人狠狠掐着身边女娘的腰。小姑娘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睫毛不安地扑扇。
想必是威逼她了。
他冷眼旁观,下了声令,就漠不关心的阖上了眼。
马车缓缓行驶,车轱辘碾过凸起的石子儿。
车厢里幽香缭绕,是股好闻的沉木香,令人昏昏欲睡。杳杳却困意全无,神经绷紧,双手绞在一起。
她认识他。
方才不过匆匆一瞥,男人的模样就刻进了她脑袋里。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一双黑眸冷若寒霜,眉骨凌厉,带着摄人的压迫感,一看就是久居高位。洛京里,恐怕没人不认识他。
当朝丞相——谢长宴。
也是她未婚夫陆宜槿的表兄。
谢长宴双亲早亡,自小养在舅父家。十八岁科举夺元,入朝为官。不过五载,已官拜丞相,权倾朝野。为人冷漠凉薄,杀伐果断,除了皇帝不给任何人面子,是位不好惹的主。
他在朝堂之上动动嘴皮,便能翻云覆雨,随意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如此一尊大佛坐在旁边,自己如何敢睡?
“本相送你回来,是有条件的。”
倏然,一道冷声。
杳杳微微一怔,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眼眸,又慌忙移开眼,声音微哑,“请大人明示。”
谢长宴看着她,“往后,你要将宋夫人的一言一行禀明于本相。”
她心里一紧,“大人是要我监视阿娘?”
“是。”男人沉声回应。
杳杳不自觉地揪着衣角,满面为难。她不敢不从,可从了……
“宋杳杳!”
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唤,缰绳一紧,马车停了下来,她听见习野诧异道:“少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里面的人呼吸一滞。
宋青野睨了一眼马车,从马上跳下来,“她的身份如何能跟谢相乘一辆车,宋杳杳,下来!”
他本意宋府姑娘与外男同行,于理不合,杳杳却会错了意,以为是在警告自己。
如今,宋府正儿八经的姑娘回来了,她成了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能继续待在宋家,已是她的福分,身份却再比不上从前。
宋昭昭爱慕谢长宴已久,宋青野作为哥哥,是该替妹妹思量一番的。
车里,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宋杳杳有些难堪,低声道:“大人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今日劳烦了。”
说完,起身下马车。背后传来男人凉薄的嗓音,“宋家已对外声明,找回了亲生女儿。”
——
三年未归。
宋府还是那副老样子,高墙府邸,碧瓦朱檐。檐上四角高高翘起,门匾黑底金漆,乃陛下亲题的“宋府”二字,恢弘大气。
春意初至,宅中树还未开花,却已有一枝越墙而出,生了不寻常的念头,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宋杳杳强忍着胃里的恶心,被人拽下马背。堪堪站稳,宋青野便松了手。
有人唤他。
他回头道:“娘,昭昭,你们怎么出来了?”
“来接哥哥呀!”
宋昭昭身穿着件水蓝色烟罗绮云裙,正扶着宋母缓缓走来,身姿娉婷。远远望去,每一步都好似踩在了人心尖上。
对着兄长问:“哥哥,你有没有接到姐姐,她在哪呢?”方一回头,疑惑,“对了,这位姐姐是……”
“姐姐?!”
对上她惊呼出声的面容,杳杳扯唇笑了笑,“宋姑娘。”
“宋杳杳!”
没等宋母发话,宋青野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做给谁看?你与昭昭一样,都是我的妹妹。”
“是啊,姐姐,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正愁没人陪我说话。”
宋昭昭走了两步,径直挽过她手臂,笑意盈盈。如果不是注意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霾,杳杳就要信了。
“夫人。”她轻声道。
宋母收回落在兄妹俩身上的视线,看她一眼,神色很淡,“你在庄子上的事我都知道了。既然回来了,就安安分分待在府里,不要再惹事生非。”
她语气加重,“你妹妹心善,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若再有下次——”
“别怪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留情面。”
“……是。”
胸腔像是吸了口凉气,冷得彻骨。
宋母率先进去,杳杳跟在他们后边,听见宋昭昭向宋青野撒娇,埋怨他回来得太晚,赶不上集市。宋青野一边失去耐性,一边又低头安慰,说明日再去。
像从前哄她那样,“明日哥哥给你买糖糕。”
“姑娘,小心!”
脚下一绊,宋杳杳差点惊呼出来,瞳孔里几分惊慌,看向来人,微怔,“是你,你是谢相身边的人?”
习野规矩地撤回手,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街巷转角处的马车,车身被拐角遮挡了一半。但如若杳杳注意到,就会认得那是方才谢相的马车。
“你为何在这儿?”她问。
“大人有命,不得不从。”
杳杳若有所思。
谢长宴名声在外,不是个无端好心之人,想来是提醒她不要忘记给答复?可是,她才刚迈入宋府门槛啊,是不是太着急了?
习野垂眸,回想起主子淡声嘱咐:“我擅自做主将她带回,可不能轻易死了。”
贵妃娘娘不喜宋大姑娘,有意惩戒,所以特地吩咐主子去取她那件金丝绣制的纱裙,顺便假公济私,给宋大姑娘点颜色看看——
坏了。
习野一怔。
主子非但没听先斩后奏救了人,他连那件纱裙也未取回啊!
杳杳看他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以为是自己让他难做了,抿抿唇,“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他抬眸询问。
“我——”
“宋杳杳,你墨迹什么呢,快进来!”
宋青野折回来找她了。
杳杳下意识回头,人已经不见了。
宋少将军少年意气,更是没有耐性,见她未跟过来,忍着脾气来催。如今见到,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一改方才对宋昭昭的好声好气,不耐道:“不认得府上路了吗,这样慢!”
杳杳不吱声。
在庄上那么多年,她别的没学会,却知道必要时刻保持沉默,沉默能解决世上大部分小事。
也能避免自己被打得更狠。
“哑巴了?”
宋青野觉得无趣,“你之前也不这样,是在庄上待傻了?”
“还是有人欺负你?”
她眸色一动,少将军更觉得如此,逼问道:“谁敢欺负你?”
没等她回复,又话语一转,“如果你不算计昭昭,娘也不会将你送走,又怎么会受欺负。”
“也好,就当买个教训了,不要再去招惹昭昭。”他半是开导半是威胁。
杳杳闻言,心又凉了半截。从前阿兄对她极好,捧在手心怕掉了,当眼珠子一样护着。跟随爹爹征战沙场,一眨眼也到了娶妻的年纪。
阿娘一问他有没有瞧上眼的,他就说等妹妹出嫁了再说。她明明都长大了,阿兄却还总想着给自己带糖糕。
可如今——
忽然想起谢长宴的话,她抬头,正经道:“少将军,我已经不是宋府姑娘,也不会再与宋姑娘闹矛盾,您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