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妹

    略微捎寒的风吹上脖颈,杳杳又清醒了几分,模糊不清的视线里,仅能看见男人笔挺的后背。他的手非常好看,骨指匀称,修长白皙,好像将第一次见面时浑身的疏冷和凉薄都稀释了一点点。

    须臾,她听见男人又低又沉的声音,“不错,宋杳杳是本相新认下的义妹。”

    “各位以后寻她,劳烦先知会本相一声,好做准备。”

    杳杳头一歪,终于撑不住了,倒在习霜的肩上。

    ——

    浑身又冷又热,被一团火裹挟着,又像是躺在寒冰中央。她蜷缩在一起,乌睫时不时颤动,莹玉的面庞流露出脆弱,一双明丽的眸瞳紧紧闭着,唇干的裂开。

    大夫背上医箱,温声道:“这位姑娘受了寒,又费心耗神,才昏睡至此。我开了方子,你们照着去抓药,应当无碍。”

    “好,多谢大夫。”习野佩剑守在一边,又命人送其出去。

    屋门合上,榻前的烛火明明灭灭,摇曳出朦胧的阴影。太阳早已落山,天色将黑,月影冒出了个头,街巷各家宅大门紧闭,相府门口挂上了灯笼,习霜望了望榻上沉睡的杳杳,已是酉时了。

    她不由得有些心急,姑娘没醒,主子也未从宫中归来。

    “谢相,你可在听?”

    威严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皇帝书房内一片通明,敌国来犯,边塞戍守的将士蠢蠢欲动,此时可算是内外夹击。心腹大臣一早便受命进宫,商量个好的办法出来。谢长宴一早前来,这一坐,便是一日。

    更别说各位朝臣,坐的可谓是腰酸屁股疼,却没有一个人敢提出来。

    “陛下。”

    他撑着额头,眼皮微微下耷,眉如墨一样沉,微一沉思。

    皇帝看着他,在等他说话。

    “今日天色已晚,臣就先回去了,待明日上朝,再禀明于您。”

    “噫!”

    皇帝瞪他一眼,“旁人也就罢了,你一无夫人,二无娇娘,你急什么?”

    “话不能这样说。”他轻笑,“正是因为臣未娶妻,所以才要多上点心,否则这辈子就娶不到了。”

    “胡说八道!”

    皇帝下意识反驳,“朕今日还听闻你闯入了贵妃的宫宴,扰了一众女眷,现在倒是怪起朕了。怎么,没一个看上眼的?”

    众臣跪坐的端正,眼观鼻鼻观心,可千万别告诉他们看上各自女儿了。

    谢相性格孤僻,皮笑肉不笑的,他们可不敢当他岳丈。

    皇帝见他不语,气得摇头,“你若哪天娶妻,朕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不枉他一片苦心,对得起阿雁。

    谢长宴垂着眸,眸里晦暗不明。当年他八岁,母亲误食发物而亡,父亲归京途中被暗箭射杀,从此成了孤儿,后被舅父养大。

    事后不久,江贵妃作为他母亲的义妹,退了与薛家的婚事,自愿入朝为妃。

    薛值如今已官至参知政事,统管地方财政,为副贰之官。谁能想,当初不过一介草民,意外得祖父欣赏,得其教导。接着两家议亲,介时母亲已与父亲在一起,祖父便做主将江虞许给了他,薛值也因此一时名声大噪。后正如祖父所想,他科考取胜入朝为官,前途一片光明。

    若不是他与艺妓有染,被江虞知晓,一气之下入了宫。这薛值,就是江虞的夫君。

    旁人不过以为,她是因为不堪羞辱,才拒了这门亲事。其实不然,据他记事起,就时常听母亲念叨,姨母不喜薛值,认为这人空有其表,不愿嫁与他为妻。只是薛值作为祖父的门生,年轻有为,又做了官,陆家不好反悔。

    按时间算,母亲朝亡,父亲夕死。介时与薛值有私情的艺妓已怀有身孕,薛陆两家成婚前一日,江虞进宫,后那艺伎与薛值才成亲,做了妾室。

    怎么算,都太巧了。既要入宫为妃,何必要等到父亲母亲皆身死之后?

    按大齐律法来说,她该为姐姐服丧一年。

    陛下明知,为何不顾世俗要了她。

    ——

    谢府不同从前,此时仍灯火通明,府邸前的石狮子都被映照出微微红色。他刚一下马车,就见有奴仆从大门前跑来,弯腰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吧,那位姑娘一直在啼哭,还打翻了汤药,闹得劝都劝不住啊。”

    啼哭?

    谢长宴为往事想了一路,此时突然听见,原本沉寂的眼眸微微一动。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至如今,她也不像爱哭鼻子闹腾的,怎么无理取闹起来了?

    “去看看。”

    习霜又重新煨了药,走到屋里,见男人背手站在那里,脸上一愣,“主子你回来了。”又放下汤勺,将碗置于榻前,“既然您回来了,还是主子您喂吧。属下都伺候姑娘两趟了,您看我这衣裳,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她快要苦死了。

    谢长宴抬眸扫过去,的确,衣裳洒上了汤药,黑色将衣裳浸黑。

    但是。

    他冷眼看她,她难道觉得自己会吗?

    “这有何难,喂药都不会,要你何用?”

    简单吗?

    习霜蹙眉,生怕他反悔,急忙转身欲逃,大着胆子道:“主子丰神俊朗,聪慧绝顶,此等小事交给您一定能成!”

    接着一声,门被她关上了。

    麻烦。

    谢长宴耐心告罄,眸光冷冷投向睡得不安分的杳杳。此时倒是不哭了,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闭了闭眼,用手指将刚挥开的被子给她重新盖上。

    噔!

    习霜抱来给她暖被窝的汤婆子又掉了。

    他忍。

    捡起来扔到她手边。

    倏地,不知道为何,榻上的小女娘秀眉一蹙,张张嘴,又小声哭了起来。声音很细,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谢长宴头痛欲裂,恨不得立马将她揪起来,又想出声让习霜滚进来。可最后,他还是忍着想杀人的欲望,僵硬地端起了那个碗。

    “张嘴!”

    杳杳哭着翻了个身。

    他盯她半晌,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接着将汤匙扔到一边,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一手端着药往里灌。

    习野两兄妹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凶残的画面。习霜不禁有点后悔,她想多了,主子哪会照顾人啊,她不该甩手走的。

    屋里,杳杳咳得不停,好不容易灌进去的药又吐了出来,还弄了两人一身。

    谢长宴将碗重重放下,闻着满身药味,咬了一下牙,一转身打开屋门,“都给我滚进来!”

    “主……主子。”两人站不稳,差点跌进去。

    他眼里阴暗不明,危险的很,吩咐二人,“你们看着她,只要不死,其余无妨。”

    翌日。

    杳杳抚上额头,从被窝里坐起来。一睁眼,就见趴在她榻前睡着的习霜。再一抬眸,看见了榻前有一只布满裂纹的青玉碗。

    她微微探身,嘶,好苦。

    这动作牵动被角,习霜揉揉肩,看见她眼里一喜,“姑娘你醒了!”

    杳杳点头,感觉脑海里的记忆有些混乱,揉揉额头,温声问:“我这是怎么了,你照顾了我一夜?”

    “是……也不是。”

    “嗯?”

    “就是主子也来过,昨晚还喂了你喝药呢。”

    完了。

    她脑海里一帧一帧闪过画面,最后显现的是一张笑意凉薄的脸。

    “他……大人可有说什么?”

    “没有吧。”习霜细想,想到点什么,但也不敢说,白净的面上流露出几分迟疑。

    “怎么了?”杳杳不由得有几分紧张,许是初醒,一双杏眸如春水般漾开,水盈盈的,好不勾人。

    她不想说出伤人的话,吸了口凉气,“主子说,只要你好好的,其余的都无妨!”

    “啊?”杳杳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是这么说的?”远处传来一道冷笑。

    “主……主子。”

    习霜站起来回头,果不其然,见着一张俊脸,此时正看着她,笑容凉嗖嗖的。身后习野抱着剑鞘,对着她一脸惋惜,摇了摇头。她呵呵笑两声,“主子来了,属下正和姑娘夸您呢。”

    “夸我?”谢长宴唇畔笑容更甚,而后笑容一收,“扣除月俸。”

    “主子!”

    “此次调查,你去。”

    她脸皱成苦瓜,还想据理力争,“主子——”

    男人一双不冷不淡的眸色扫过来,唇角微勾,一字一句地说:“不用等萧降回来了,你现在、立刻、马上、就去。”

    习霜叹气,准备应答,听见姑娘微微发颤的声音,“那个,我还需要习霜姑娘帮忙……”

    “放心,有本相在,你死不了。”

    杳杳:“……”

    看他现在有点生气,还是不要引火上身了吧?

    谢长宴走到她跟前,看着她。杳杳心一紧,心道不会为昨日之事专程找她麻烦来的吧,就在她心里百转千回,纤纤玉指快要将被褥攥出褶子时,男人道:“从今日起,世人皆知,你是本相新认的义妹。”

    她呼吸一滞,又听见,“望你往后行事不要冲动,这洛京处处都是你看不见的阴暗,本相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赶到。”

    “若有下次,你便是一颗弃子,听清楚了吗?”

    杳杳心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落下。她一只手撑在榻上,侧身避开男人暗流涌动的目光,乖乖点头,“知道了,大人。”

    男人乜她一眼,转身欲离开,却被人拽住宽大的袖子。一回头,见小姑娘眸光闪了闪,启唇露出贝齿,“昨日,多谢大人。”

    他低头盯着这双柔荑看了几秒,冷肃道:“习野,吩咐厨房多炖点汤给她补补,她这样,难道要人说本相不给她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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