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狱卯时二刻换值。
云琼步下车马时,天色尚且晦暗。
牢门外两侧燃着灯檠,烛火昏黄,寒风经掠摇曳轻瑟,将地上人影扭曲拉长,崎岖蜿蜒进幽深死寂的甬道。黑暗交融一体,隐约从内传过阴寒刺骨的森然气息。
傅衢下马上前,鹰眼扫过,将云琼上下打量一番,她身量不低,扮作男子装束也恰如其分,眉毛画得粗浓,脸上又涂黑粉,一身狱卒皂衣,灰扑扑黑漆漆,很不起眼。
傅衢抬手将她帽檐往下压了压,嘱咐:“低头朝前走,尽头那间便是。一炷香时辰,莫要耽搁。”
云琼握紧手中长矛,点了点头,并不出声。只是转身时,左手悄然按上颤抖的右腕,缓缓挺直了身脊。
她去见爹爹,没什么好怕的。
台狱设在地下,周遭阴冷湿寒,忽地耳边传过一声孱弱呼痛,混着细微的锁链铮鸣乍然响在耳边。
云琼脚步僵住,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裸露在外的一截雪颈,寒毛根根竖起,手中长矛更无声握紧,直至指节发白。她视线凝滞在足尖,硬着头皮向前,待至甬道尽头,额间已是淋漓,汗珠混着黑粉滚下,显露出道道白净之色。
隔着囚笼,她瞧见几席茅草之上,盘腿静坐着一人,囚服单薄,肩骨嶙峋,须发已是花白凌乱,清减的不及往日半分,此刻靠着墙壁似闭目养神,又似昏睡过去。
“爹爹.....”云琼鸦羽眼睫轻颤,往日清脆嗓音出声时,已哑得不成调。
云俨睁开眼,恍似生了幻觉,缓缓掀开眼转向声音传过的地方,平静眼眸中骤然闪过讶异。
“爹爹,是我……”
云俨撑起身子,勉力行至牢门,眸光缓缓落在云琼身上,她穿着不合身形的皂衣,脸颊上白一道黑一道,浑然瞧不出半点往日的宝相矜贵。
他唇角不由牵出一抹苦涩笑意,枯瘦手臂探出木栏,轻轻抚过云琼消瘦了一圈的脸颊,出声安抚:“是为父连累我儿,委屈昙儿。我儿暂且忍耐几日,此事便将歇了。”
听罢,云琼眼眸倏亮,她便知道,父亲定有法子的。
分明是解忧之言,却惹眼前起水雾。
她牵了牵唇角,忽地砸落豆大两滴泪,又仓促抬手抹掉强作笑颜,摇头:“不委屈,舅父很是关照,当日便将我和阿娘接去了府上,阿娘.....阿娘虽日日忧心,可精神还是很足。”
云俨不语,只是目光静静凝在云琼面上,听她声声絮絮,编织着几日近况。
“兰家哥哥也极尽心,帮女儿四处打听消息,当作家事般上心,还时常来为阿娘针.....诊脉,调理身子。”
“只是,女…女儿还是忧心,”她抬起眼,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舅舅说,京二回京了,他要...要.....”
“昙儿莫怕,”云俨轻拍了拍云琼手背,随即自袖间抽出一封信笺,隔着木栏递来,声色轻缓,一句一句嘱咐:“此信你替我交予你母亲,若你母亲生怒,昙儿要软言劝服,莫要强辩,免伤你母女情谊。”
云琼澄澈眼底中泛起疑惑:“这是?”
云俨抬手,轻抚了抚她额间碎发,不答,却道:“祖上曾得一封免罪诏书,犯者天赦。此事有史官记录在册,纵是圣上见了也翻悔不得。此诏,可保我儿性命无虞。”
云琼直觉此话不似周旋筹谋,反是托孤善后。她怔怔瞧了眼父亲,又低眼看了看手中信笺,心头不祥更甚,立时撕开封折,入眼,开头苍劲笔墨真真切切落着三字——和离书。
纸页单薄却在她手中抖得簌簌作响。
眼眸轻抬,泪滴顺着双颊淌落。
她不死心:“爹爹呢.....”
云俨拂去她下颌垂坠的泪珠,摇了摇头:“我儿不知,太子盛怒非因党争,亦非革税,而是不忍被太祖先诏束缚,被臣子百般掣肘。”
“为父是万中不幸,于太子却是天赐良机。殿下欲悖逆祖训,为日后铺平道路,势必要拿父亲开刀。劈开这道铁律,群臣寒噤,殿下便可稳坐江山。”
“他要的,是彻彻底底不容置喙的权柄。”
“只肖父亲顺了殿下心意,你母女二人便能逃过一劫。”他扯了扯嘴角:“所幸,祖脉单传,也不必拖累旁支。”
太子…又是太子……
云琼攥紧了拳头:“我不认,爹爹一生为民,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云俨眉心狠狠皱了下:“莫生执念,这世上从未有什么该不该,应不应。父亲只愿你母女二人能安然无恙。”似又想到什么,沉声嘱咐:“如今局势纷杂,或有鬼祟唆使,我儿切不可轻信,同你母亲紧守柴门安稳过日便是,莫再沾染纷争。”
她嗓子已哑得厉害,只一个劲儿摇头。
云俨轻声叹了一息:“......早先,为你择中兰家,也是思量,他家底蕴深厚,兰彧端庄持重,可堪托付。为父深陷泥潭抽不脱身,可我儿嫁去便不必再受局势牵扯。原是顶好的亲事,只还是晚了些。经此一事倘若兰家不弃,昙儿万不可再拘礼推辞。”
“不要,女儿不要苟且偷生,母亲倘若知道我二人只有踏着爹爹尸骨才勉强苟活,也万不会答应!”
“云琼!”云俨陡然肃正了声音:“你若不应,我便当没你这个女儿!”
云琼心口猝然一痛,抬眸怔然望去:“爹爹......”
相顾凝噎,良久,云俨终是不忍,缓缓叹了一息:“倘应得......便予为父磕三个头罢。”
三拜叩双亲,却也拜先人,父亲这是……
她两行清泪瞬间划下,哽咽:“女儿应,句句都应得。”
她仓皇后撤几步,应声跪地,手掌交叠高举,再沉沉伏低,额心重重砸在地上,“女儿...谨遵父命......”
一句一叩首,次次额点地。
“走吧。”云俨不忍再看,勉力退回草榻,整个人隐入暗处,沉沉闭上了眼。
云琼身姿垂顿,伏地久久未起,她眸光呆滞,泪痕早干在面颊,几缕碎发湿贴在额面,狼狈宛若雨夜被扔出府院的狸奴,无助失惶却不知前路何在。
掌心按压之处,更似被碎石划出血口,痛意阵阵传过才勉强唤回几丝心神。
她缓缓挪开掌心,枯草中混着一枚晶莹剔亮的坠子——嵌金游鱼佩幽幽映落眼池,瞳眸霎时震颤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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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狱甬道暗日无边。
离开时,云琼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好似踏在棉花,力无所受,倚凭着手中长矛,才勉强撑起半边身子。
掌心,一尾游鱼佩越攥越紧,硌得血肉生疼。她却恍似不觉,脑中飞速运转层层梳理。
太子要毁先诏夺臣命,倘若遂愿,今日要父亲死,明日便可要群臣死。所以,韩微之昨夜才会那般仓皇。父亲一人命系百官,不会,万万臣子绝不会退让半步。
此事绝不会这般轻易……
她视线缓缓垂落在掌心游鱼佩,眸中染上片刻恍惚。
太子近臣——言太子之未尽,为太子所不能。
太子谋定,京旻操刀。
而他恨她入骨.....从前她侥幸避祸,可如今再无人为她遮荫,正可顺势将她铲除……
可爹爹却设法将她保全!!?
顷刻间,纷杂思绪骤然停歇。
一道声音重重撞上心口悬钟,嗡——震得她瞳眸懵滞,又反反复复环绕在侧。
父亲错了......
京旻不会放过云氏,不会放过她。
身后忽而传过悉悉索索的响动,似脚步声,一步步沉缓靠近。阴潮森然的空气中,若有似无地弥漫过一阵雪后苍柏的冷冽气息。
云琼羽睫倏而震颤,脚步顿僵原地,身后动静也随之沉寂。
微弱曦光透过狱栏缝隙映落地面,丝缕光亮幽然拉长,微小尘埃混杂其中,四散乱扬。
她目光遥遥穿过去,已能瞧见狱门外舅舅焦急心切的脸,两簇视线忽地撞在一起,傅衢顿时拧起了眉头,不知她在踟蹰什么劲儿,久耐不及当即提了大步入内,将人揪出。
被扯着袖中拽出狱门时,云琼似有所感,怔怔回眸落向身后,映入眼的却只是昏暗甬道中的漫长孤寂,无半点人迹。
傅衢将人塞进马车,紧张问声:“可签下了?”
云琼缓缓点头,将和离书递过。
傅衢展开草草看了一眼,又塞回云琼掌心,松下一口气:“待你母亲签下此事便算了结了。”
傅衢笑了笑,语气温和:“昙儿,以你母亲性子未必甘心和离。可她终究是傅家人,是我同胞姐姐,若是生了怨怼同我反目,日后便再无人可实心倚靠。昙儿细细想想......”
“舅舅不必再说,昙儿明白。”
云琼收过信,语气轻轻缓缓不带丝毫幽怨。
这般爽快,直听得傅衢一愣,却见她眼帘微微垂落,神色沉静得教人分辨不出情绪,出声时,声音却轻轻柔柔,仿若乖兔:“舅舅定会待我母亲好的,对吗?”
傅衢皱了皱眉:“这是自然。你我亦是血亲,待你日后成婚,舅舅也定会给你备下一份厚礼。”
云琼缓缓抬眼,眸光轻柔落在傅衢面上。她不怕傅衢扯谎敷衍,期亲不睦是重罪,他素来看重官声,不会亦不敢苛待母亲。
时至今日,她方知舅舅那点良善置在了何处。
原是.....亲缘之外,利害之内。
云琼眸光暗了暗,浅道:“谢舅舅挂心。眼下时辰尚早,昙儿想四处走走,好想想如何劝服母亲签下和离书。”
傅衢挑眉,身形微微后仰,凝了她一瞬,他察觉出些许怪异,却终未深究,只是嘱咐了几句:“车内有干净衣物,换了头面再出来。这车马留予你,逛累了便乘车回去。”
随即出声唤停马车,掀帘下了车轿。
待收整妥当下车。
日头已上了三杆,坊肆间,贩夫走卒渐多,各处店铺相接张启了迎客招牌,各家热息团散于长街当空。
云琼袖中揣着一纸和离,隐没于人群,呼吸间,尽是冬雪消融后的凛冽湿意。
转过一处巷角,陡然听得几声鸦雀学舌,怪声怪气,却又别有番趣味,不由寻着声音走近,见几些遛鸟的大爷笼子挂在树上,人却团团围进街边茶肆。
云琼在树下逗弄鸟儿,几步外,时时传过几声嬉笑怒骂。
“哈哈哈将军!”
“呵,你这老滑头使诈!”
“使诈?哪里使诈?那叫兵不厌诈!倘若不教你吃了这马,又如何能引出你这守城車?你技不如人可莫寻些不相干的由头。去去,快将茶水结了。”
“嗤,一命换一命,你这老小子手险啊,就差那么一步我可就将死你的帅。再来再来。”
“你就是不知足!临门一脚了还想着将我棋子吃干抹净。瞧瞧,我舍一子可活,你呢,贪念一闪可就换得满盘皆输咯!”
“再者说,既是打定主意做弃子,那下手便得快刀斩乱麻,否则岂不教你瞧出端倪?”
……
拌嘴声还在继续,云琼却已听不进其他。
满盘皆输.....
耳畔不合时宜的,又响起韩微之苍老低哑之声:“倘若京侯心头解恨,你父亲性命或许仍有余地……”
他话中并未言明。
可解恨?
云琼思来想去,大抵是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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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狱,犯牢。
昏暗光线中,脚步声愈来愈近。
云俨虚虚靠在冷壁,眼皮轻掀,见一抹墨色身影缓缓停在暗影中,不见人身,只略略现出一双云头足靴。
他叹息一声,沉沉阖上眼,语气沧然迟缓:“你听见了。”
“殿下心意我已知晓,必不会教你为难,也请……二郎高抬贵手,放家中女眷一条生路。”
地牢幽静,无人应声。
良久。
云俨又一声叹息:“……从前,昙儿最是亲近大郎,她错手伤人已是自责难当,若追究到底,也只怪我约束不当纵她遛进猎场,这才酿成大祸。”
“二郎,两家恩怨也是时候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