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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星夜,月色正浓。

    梆子一快一慢,落了两声,已是二更天。

    街巷坊肆陆陆续续阖了门,掩了户。不多时,梆声又起,伴着更夫几道呼声回荡在夜色,各户灯火也循着动静渐次熄了盏。

    却一架车马陷在暗影中,马蹄声声踏破寂静,自崇义侯府冲出,披夜直奔宫城西巷别院。

    锦时苑。

    书斋内,灯火通明。

    屋内极敞,陈设却简朴了些,不免显得空旷。

    前厅议事置了几座桌椅茶具,侧间一台五折山水紫檀画屏遮掩,其后数步开外便是一台紫檀书案,一只雕花扶手椅,旁靠墙置了三座架阁,盛书盛物。

    几架正中位置还设了一台剑架,高高托悬着一柄剑,剑鞘无饰,只剑柄处落一抹白穗。屋内未关窗,经风一掠,伴着烛影轻轻瑟动。

    影随光动,一瞬拉长又瞬间偏移,阴霾曳动覆落笔墨,视野微滞。

    京旻一袭墨色云山广袍,端直在案前,因光影晃乱视线,执笔的腕臂倏而顿住,乌沉眼眸一暗,将本就冷肃的神色更衬得阴沉了几分。

    侍卫千朝见状,忙上前将窗子阖了上,回过身时,见他已复而提了笔,极快落着一封折子。

    千朝默默落下视线,退回案旁侍墨。

    今日原该是太子殿下提讯云公之日,却不知因何缘故又拖延至了后日。可各方陈情奏疏却是原封不动,飞花似的直入东宫。

    太子殿下倒是信得过二爷,才回京便授了二爷翰林学士,入值端明殿参与朝务,只是,却连同这缠人的差事也一并予了二爷。

    瞧瞧那近一丈案头都摞不下的折子,谁见了眉头不得拧起。

    云公此案本就不寻常,递上来的折子更是繁赘,需分门别类一封一封看罢,末了还须给太子殿下呈上一折关要。这等累煞人的活计,也只有二爷忍得下了。

    “莫山仍未归?”冷沉的声色忽而响起。

    千朝霎时回过神来,心头却也满是狐疑。莫老大行事素来利飒,纵是再棘手难办的案子,也甚少出纰漏。可二爷晌午后吩咐的,不过是回侯府取一件旧物,他却磨蹭了几个时辰,倒是稀罕的紧。

    千朝微微欠身,试探着问:“大哥去了有些时候,可要属下去侯府瞧瞧?”

    “不必了,教他回府立时来见我便可。”

    “是,”千朝欠身应下。

    底下人都明白——二爷不愿回府。

    年前老爷病逝,二爷原该停官披麻。只是彼时锡林起乱,殿下正是急用人的时候,便陈情为二爷免了孝节,径直将人从堰州调去锡林平乱。

    可待民乱平息,已是大半年之后,候府早成一座没主子的空宅,现下住在里头的是大郎君未过门的妻室,说主子却未过名册,可称客又显得生份,足有十二分别扭。

    千朝兀自揣测,二爷不愿回府除了怕睹物思人外,许也有一层避嫌的意味。

    京旻提笔蘸了蘸墨,说话间抬眼扫了眼千朝,缓声道:“牧野近来可有踪迹?”

    千朝摇头,“属下已在城门、坊肆乃至各处义堂药房,都安插了人手,人定在城中没跑。只是......”他声音稍稍停顿一下,“二爷交待此事不可广布府衙,是以,行动上到底不及平日迅捷。”

    京旻缓缓颔首:“一处处搜寻,莫要伤她分毫。”

    千朝应下声,面上却不由显出疑色。云公此案如此着紧,二爷竟却分神去寻旁的,又嘱咐事从隐秘,又是不能伤了。可那牧野不过一赤脚山医,究竟有何打紧?

    他扁了扁嘴,心中斟酌着词句,缓缓出声:“云公案已劳费爷许多精神,此等小事便交予属下,届时定将牧野囫囵提来二爷眼前。”

    闻言,京旻轻轻挑了下眉峰,抬眸间古井无波,教人分辨不出丝毫起伏,稍作停顿,又缓缓落下,幽然道:“你是教我专心手边事务?”

    “怎么,你也想替云氏求情?”几声落下,音色已是微凉。

    千朝心思被瞬间识破,听出他嗓音里拂过的不悦,脊背霎时绷紧,忙垂首欠身:“属下多事,自去领二十棍。”

    与此同时。

    门外忽而传过粗粝传禀之声:“侯爷,属下求见。”

    寂静夜色中,听来尤觉刺耳。

    “进。”京旻垂着眼,不动如山。

    门檐下。

    莫山眉目肃穆,侧目轻扫一眼静立在旁的云琼,她一身雪青,面容素净妍极,只是因方才二爷那句凉薄之言染上些许苍白,身形单薄又纤弱,好似片缕劲风便可倾倒。

    晌午后,他本是听命去侯府库房点一块玉石籽料,可入了侯府方才知晓,云姑娘求见二爷已在府里候了大半个时辰,却被他撞了正着。

    这原不是个好时机,可纠缠多时,他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将人带入别院。

    莫山拧着眉头吐出一声浊气,压低声量:“云姑娘你也听见了,二爷素来严正,倘云公冤白,二爷定会明断。此时上门只会适得其反,又况最终决断之人是太子,并非二爷。姑娘还是回吧……”

    云琼羽睫轻震,缓缓摇了摇头。

    父亲为官数十载,世所称颂。太子若就此赐死父亲,只会广失臣民之心。这一步棋风险极大,纵然太子行事无端也未必落得实。

    只是京旻......

    思及这两个字,云琼心口便似浸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涩,每每呼吸都牵扯出细微的痛意。

    她既怕他背负满身骂命引势燎原,却更怕父亲因此命丧九泉……

    倘无京云旧怨,父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

    云琼澄澈的眼池凝滞一层雾气,出声时清浅似幽谷风鸣:“我同你无二,信他不徇私情,也知…他会明断秋毫。”

    这话绕得很,莫山一时未想明白,却见她已推门提步,忙行在左侧阔步引路。

    门扉微启。

    室内俶而卷进丝缕寒气,两道人影幽幽映落屏风,不多时,绕过屏风行至堂前。

    千朝瞧见莫山领回的人,惊得下巴都险些合不拢,视线下意识落向埋首案牍的京旻,可见他沉心奏疏,浑然未觉有异。

    察觉脚步靠近,京旻眼风不动仍垂在案上,随意问了声:“竟是何事这般拖延?”

    “二爷……”莫山言语犹疑,视线又极快掠过云琼一眼。

    这般唯诺,反教人平白生出些不耐,京旻眉间轻皱,问:“东西取来了?”

    “......崇义侯在上,罪女云氏求见。”

    清泠泠的嗓音颤颤响起,熟悉到几近陌生。

    气息倏而凝滞。

    京旻笔尖僵在半空,一滴浓墨颤颤坠下,霎时晕了整篇青檀。

    须臾静默。

    他冷寂眼眸幽然抬起,见她屈膝跪地,眉眼低垂,面容素净几近苍白,却反衬出额角刺目的伤痕。

    京旻幽深眸光微凝,缓缓搁下笔,薄唇轻扯砸落一声讥诮,一字一顿:“崇——义——侯?”

    他声音落得很轻,近乎湖冰碎裂之声,却仍不可避免的,在云琼强作平静的心湖惊起三丈潮涌。

    门扉再次阖上。

    一时间只余他二人,空中隐约浮动起雪后苍柏的凛冽之气。

    她眼眸低垂,视线中缓缓走进一双云头缎靴,脚步愈近,威压便愈发迫人,一声声仿若碾在心头,教人喘息不得。

    忐忑间,不安地攥紧了掌心游鱼佩。

    却忽见他单膝触地缓缓矮身下来,墨色织银云山锦服拖曳坠地,距离陡然拉进,苍柏寒气愈发凛冽。

    下一瞬,她下颌蓦地传过一阵吃痛,视线被迫抬高。

    “崇义侯?”他声色冷滞,带着几近切齿的意味,重复。

    云琼羽睫震颤,缓缓抬起眼,陡然撞进一双寒沉孤寂的瞳眸,眼池深处尽是肃杀之意。

    原在意料之中,心头却仍似受下一记闷棍,止不住地震颤。

    他面目冷肃,修长指节微抬,掐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昂起面,眸光下视,言语微凉:“好一个罪女……云氏?”

    说着,左右缓缓转了转这张素净妍极的芙蓉面,好似当真赏鉴起一件物什,只是当视线落在她侧脸上隐约泛出青紫的指印时,动作瞬间停滞。

    “二……”

    云琼唇瓣颤了颤,最熟稔不过的称谓,却在京旻霎时沉下的眸色间没了声息。

    掌心被游鱼佩的崎岖纹路硌得生疼,却是当下最好的醒神良剂。

    她微弱地喘息一声,掌心向上摊开,捧至他眼底,轻道:“侯爷,罪女前来归还此物……”

    京旻眉间骤然深拧,凝了一眼落在她掌心的坠子,并不接过,大掌捏着云琼纤细的腕骨径直将人提起。

    他低着眼似嫌恶般后撤半步,钳在她腕边的虎口却纹丝不动。

    云琼惊诧,身子失去支点立时摇晃起来,脚步颤巍随他后撤的动作步步踉跄。

    “你当知晓,碎玉难全……”

    声音自头顶蓦地传过,沉得发寒。

    云琼羽睫震颤,极力忽视从心口涌上鼻尖的酸涩,来不及回应,腕口又忽地被他反手震拂,掌心躺落的游鱼佩登时被拂去半空。

    她瞬间慌了心神,一时视线中只余下那枚坠子,当即,挣脱束缚,身子随之扑去。

    不能再碎……

    起码不能碎在她眼前……

    游鱼佩本只有一枚,是京旻亲手雕琢而成,却被她半央半求的索到身边,过后不久便见京旻腰间坠上了一尾相仿式样的鱼佩。

    彼时她尚年幼,只知这玉石剔透是上上品相,是她夺人所好,京二不得不才又刻一枚。

    却不知,两尾游鱼可合作一轮满月,也分辨不出,为何每逢缀上这尾游鱼出行,京旻总会对她格外纵容,望向她时,朗俊的眼底似沤了一汪暖泉,脉脉无声。

    可待她后知后觉品悟出那些不曾言说的情愫,佩子早已被他亲手砸得七零八落。

    一切都太迟了。

    云琼踮起脚,手臂高高扬起,在佩子下落之际,指节奋力勾连住坠绳,心口大石落了地,瞬间攥紧回握在掌心。

    却“哐当”一声。

    不知什么物件落了地。

    只是身子已然失了控,眨眼之间重重撞上京旻胸膛,为防再次跌倒,双臂无意识攀紧他胸前衣襟,苍劲柏木的冷冽霎时扑了满面。

    太近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一层衣物下,他呼吸间胸膛细微的起伏。

    云琼埋着头,身形有些僵硬,她还记得现下境遇,记得京旻眼底浓重的嫌恶之色。攀附的指节一根一根松开,她垂着眼步步后撤,距离拉开,周身温度骤然凉下。

    她默了半晌,转身缓缓将玉佩放在书案上,声音低到尘埃:“……此物贵重,侯爷倘若不喜,随手赏出去也好。”

    身后却忽地传过一道冷嗤,又隐约亮起一道利刃出鞘之声。

    冷沉的嗓音幽幽传过:“这匕首不错,可要…我一并赏予手下?”

    云琼瞬间怔忪,下意识探向袖囊,那处却已是空空如也。

    “谁派你来的。”他声音瞬间冷肃。

    云琼眼睫扑簌震颤,她缓缓回过身,视线中京旻英姿玉立,正垂着眼把玩着她好不容易觅得的匕首,他漫不经心地掀眸,拂扫轻掠,眼底尽是彻骨的寒意,又似厌恶到极点,骤然偏移视线。

    “是韩微之?”

    “或是……你欲教我阖家在地府团圆?”

    “不是,都不是,没人指使我。”云琼嗓音喑哑,颤颤摇头,越是慌乱,辩白便越似遮掩。

    匕首转眼抛去地上,连连翻转几声珰珰嗡鸣在耳畔。

    京旻背过身,似厌极,不愿再瞧她一眼:“出去。”

    她眸光震颤,心口猛地缩痛了一下。

    那日也是如此。

    灵幡漫天飞扬,哀乐一路响至城郊。

    她从相府逃出一路追赶,终是在落棺起土时,挤进了人群,她只想送京安哥哥最后一面。

    可京旻一个眼神落下,她便被人缚起双臂拧送出去,任她怎么求都无济于事。他负着身,背影决然,冷冷扯下腰间游鱼坠子,头也不回的狠狠置了出去,说:“死生不复相见。”

    在她耳畔足足回荡了数月。

    云琼低低喘了一声,眸间空洞,颤声:“不是这样的.....”

    恍惚间,视线飘落向架阁上一台剑架,心底潮涌而起的倾天悲恸,霎时间止了风浪。

    再出声时,声音落得又轻又缓:“我父亲…世所颂扬……”言语到底赘繁,她苦涩摇了摇头,不再解释,抬手缓缓握上剑柄。

    “我来…是为请崇义侯消气的。”

    锃———

    剑刃低鸣出鞘,寒光骤然闪过。

    冰凉抵上脖颈时,云琼阖眼,她才知晓,薄刃破开皮肉,竟也恍若灼烧一般。

    耳边却忽地传过一阵乱响,紧接着,手腕一痛,长剑登时滑落。

    云琼茫然睁眼,入目是京旻沉到滴墨的面庞,他扼住她双腕将她压向架阁,另一只手掐着她下颌抬起,转瞬间,她已被逼入死角动弹不得半分。

    京旻沉了眉眼,纤细白腻的脖颈处已落得一道刺目红痕,足有寸长,出声时已染上隐隐怒意:“这便是你想出的法子?”

    云琼微怔,仿似生了幻觉,耳畔蓦地响起一声无奈轻笑——“云昙儿真是笨死了……”

    可一声低斥又瞬间将她拉回现实,“想以死谢罪,可曾掂量自己配与不配?”

    压低的怒气混在沉到发寒的嗓声,还有下颌处陡然加重的力道,此间无一不提醒她,从前的京二早就不再了。

    她咽下喉间酸涩,认命一般的颓然:“倘若以命偿命不能,那侯爷可否指条明路……”

    云琼羽睫震颤,缓缓抬起一双剪水双瞳,澄澈眼池中闪过破碎的光:“……如何…才肯饶我父亲一命?”

    眼角一滴泪顺着脸颊无声淌落。

    嗒——

    砸在京旻手背,四溅散开,似枝蔓被烧灼缩退,他蓦地撤回钳制她下颌的大掌,周身戾气霎时涤荡殆尽。

    良久。

    京旻敛下眼眸遮掩了情绪,他松开禁锢,身形却又步步逼近,分寸不让,教她无地落脚,不得不攀附着他才勉强站稳身子。

    黝深眼池中墨色层层晕开,他缓缓抬起手,指腹粗粝的纹理擦过细嫩的面颊,将一缕碎发绾至她耳后。

    而后微俯下身,薄唇贴近白腻似脂玉的耳垂,又一路向下,落在她被迫昂扬的雪颈,那处落下的血痕很轻,却尤其刺目,他眸光暗了暗,一声低叹后,热息喷涌。

    云琼感受着脖颈传过的异样,清润眼眸无声瞪大,瞳仁猛地瑟动,抵在他胸前的指节无助攥紧衣襟。

    “京…京旻……”

    他埋在颈处,声音放得极轻,似全然没了情绪,低沉的嗓音出几分喑哑,莫名染上些许蛊惑,一字一句诱人沉沦。

    “退亲…做我俾妾……”

    “我要你活着,日日赎罪……”

    须臾。

    京旻唇边撤开些许距离,薄唇染却星点血痕,唇齿间浮过一阵血锈腥甜,可雪颈那道痕迹,不过眨眼便再次泛出细密的血珠。

    指腹划过,血迹骤染。

    他眼眸古井无波,潮涌尽数隐在深处。

    “半日。”

    “你只有半日考量。”微凉的声音擦着耳廓响起。

    话已尽,云琼料想他应卸下力道,她挣了挣,可箍在她腰后的手臂却陡然间寸寸收紧,似要将她永囚此地。

    “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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