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
福宁殿乃天子寝宫。
今晨圣上四肢恢复些知觉,令得朝中哗然。皇子贵女、后宫娘娘纷纷跪于龙榻之下,人人喜不自矜更有甚者涕泪横流。听闻太医说,亲近之人同圣上多多言语,可渐次唤回神识,更是几番轮换在榻旁,寸步不离。
此刻,殿内跪作一团,殿外长阶之下亦跪满了权贵之臣。
眼瞧日近正午,兰院判抬袖拭了拭额间汗意,与太医院一众同僚劝慰:凡事须度,列位殿下娘娘歇歇,也允圣上歇歇......
御前都知娄季娄内侍听罢,随之也揩了揩泪,缓声附和:诸位仁孝之心,圣上定有所知。只是,却也不宜亏损贵体,倘因此伤了身子,圣上定该心疼了。
几番劝下来,殿内声息才将将歇止,渐渐退出寝宫。娄季随之出殿散了外臣,又回到殿中,见太子宋樾坐在榻侧,眉眼静敛,一面轻缓擦拭着皇帝掌心,一面低语着些什么。
娄季躬身上前:“殿下,还是教老奴来吧。”
宋樾没动,只是静静垂着眼,目光凝在形容苍老的皇帝面上,低声落了一句:“娄季,你说父皇可会因此怪罪?”
娄季微微怔住,他在御前侍奉了数十载,心中自然分明太子所言为何,无非将云公杖责落狱,又蠢蠢欲动欲借此冲撞祖训......
他兀自低叹一息,云公此事到底只能称一声意外。
圣上体魄康健时,殿下便几次谏言杀一儆百,却无一例外被驳斥打回。太子体恤圣上,陛下心中定然分明。圣上密诏崇义侯回京便是为此事考量,哪成想被云公一头撞了上去……
如今京侯露在了明处,世人又尽知其亲近太子,此事至眼下境地,哪怕由其经手,骂名最后也只会落去太子头上——悖逆操戈,必失满朝文武之心。
时机难逢,却绝非良机。
娄季垂下眼,没有回答,只恭恭敬敬欠下身:“殿下,吴用传圣谕抄办云氏已教内廷杖毙。他是个蠢的,分不清何谓气话何谓旨意。可群臣百姓却非如此,谁人无道,谁人仁明,天下人肚肠都清楚的很。”
“殿下平乱治洪,于朝野已得贤名。圣上偶或也不自矜,自夸称:虎父无犬子。”
宋樾眉眼间凝重淡去,轻掠过一抹笑意:“子多肖父,自然是我父居功至伟。”
娄季见他面上缓和了些,才微不可见地沉松了肩头,缓声道:“殿下,可云公亦是如此……”
他轻顿启声:“且不论,他曾任殿下学傅,单其在地方之时,功绩便已得万民称颂。殿下,诛佞可流芳百世,屠戮忠良却只怕.......”
如此言论近日宋樾已听了不下百遍,京旻“暴君”之论犹言在耳,才松开的眉心又渐渐拧紧:“可躺在掌心的机会,如何能不攥紧,反眼睁睁任它流走?”
“殿下怒火攻心想来是忘了,云公革政的册子圣上细细琢磨了数日,待殿下即位这担子仍是要落在殿下肩上的。圣上已为殿下拨开迷障,谁人堪用谁人尸位,一眼分明。可若此时寒了臣心,岂非为日后施政无端添难?”
“求仁得仁已是上乘。何况,贤名得来不易,毁之却在顷刻。这横生出的一截枝杈,殿下不若便放在日后慢慢料理,想必也是来得及的......”
这些宋樾不是不知,可越是清楚,心下便越是拧搅。只肖破除先诏又何须在意臣子面从腹诽,刀尖抵喉可由不得他们片刻犹疑。
可畏威者常小人也,色厉内荏而不怀德,如此品性又怎堪大用?他不惧暴君骂名,却忧心社稷不固……
损益两端反复在心口碾磨,却忽地察觉榻上之人指节轻微颤动,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掌心正中,宋樾瞬间惊诧,视线立时偏向榻上沉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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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兆从福宁殿退身出来,远远便见京旻一袭墨色,身影昂藏挺阔,只右手掌心缠着一圈惹眼的白,竟不知何时落得伤。
他不似旁人三两团簇,形单影只阔步于诸臣间匆匆掠过,步子迈得很大,神色却一贯从容淡漠,无有半分急态。
伍兆快步追上,连声将人唤住,手中一封靛蓝封皮的折子欠着身呈了过去,喘了几声才道。
“侯爷所呈殿下已然过目,只是未来得及批注,便叫奴才前来传话一声。”
京旻闻声,脚步俶而顿住,下意识抬眸望了眼天色,才缓缓撤回迈出的步子,垂下身:“微臣恭听。”
伍兆正色:“崇义侯所疏公允,云氏此案便全权交由京侯审断。”说罢,顿了顿,又抱着拂尘腆了腆肚,恢复了素日的亲和喜态,眯眼笑道:“殿下旨意随后就到,京侯即刻便可入台狱提讯。”
话音才落,周遭悄然竖着耳根的大臣脚下步子瞬间僵在原地,一时间,纷然投过惊愕的目光。
——太子这是何意!?
几些老臣眨眼间醒神,两两相视一眼,当即便提了步子折返回去再次求见,周遭不多时便没了人影。
京旻同样疑惑,眸光微凝了凝,他早在回京当夜便同太子将此事议了彻底,现下见如此安排,便知晓他有了决断,可此案落在他头上,恐怕不妥......
他缓缓端直了脊背,掀眼,静静凝了伍兆半晌:“殿下这是何意?”
伍兆憨笑一声:“殿下说,时机摆在眼前,左右总该成那么一件。”
却见京旻一言不发,眸色渐沉,丝毫不接话茬,伍兆笑意僵在脸上,讪笑两声打着哈哈:“殿下说,他与京侯同教亡人绊住手脚,可京侯却幸运些,往前抬抬腿便能跨过去,不似殿下,脚下还须蹚着人命......”
伍兆声音渐弱,小心打量着京旻冷下的面色,弱弱落下最后一句:“殿下羡慕紧了.....”
话已这般直白,他如何还不能明白,太子要成的…是他的事......
京旻眸光骤然垂落,冷得几乎凝霜,漠然扬了扬唇,沉声:“同我代一句,好意心领,闲事莫管。”
末了,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牧安和心性不拘,殿下倘再无端插手微臣私事,便休怪臣下百里加急送人出京。”
伍兆怔了一瞬,晓得太子对那乡野医女在意得紧,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杵在原地讪讪地笑。
恰时。
宫道上,行色匆匆迎面奔来一名侍卫,见着京旻慌忙欠身,双手呈过一封信笺:“京侯,侯府车架已在宫门外侯了半晌,称府中急事,特拟了书信递来。”
侍卫悄然打量着久闻其名的崇义侯,丰姿朗俊,却从未听闻已成家室啊......
可宫城外,那女子虽戴着面纱,但身形曼妙,五指嫩如水葱,出声柔婉更若清泉泠泠,便知是一等一的出挑样貌。却声声口称京侯内眷,还百般强调,要一字不落地传入京侯耳中,神色仓惶仿若差一字便将被逐出府门。
侍卫默了默:“来人自称京侯内眷,还说......”
京旻展信动作倏而顿住,沉冷死寂的眸光滞了一瞬,似冰封万里的江面忽而逢春,自四周缓缓绽开细细密密的裂纹。
伍兆舌尖暗自咂品着内眷二字,京侯回京还携了女眷?他这般推拒殿下心意,莫非已有心上人?思及此,眉间不由拧紧。
京旻展信,纸上只寥寥落了几字:事了,盼践诺。落款——奴,云氏顿首。
纸上墨迹隽秀,却字字战栗,尤其落款几字,恍觉透过纸面上横笔竖勾的墨迹间隙,瞧见背后执笔人一双瑟瑟轻颤的清润瞳眸。
他幽深眼池波澜微漾,指腹拂过落款上一个奴字,不经意间轻缓摩挲了下:“还说了什么?”
侍卫一字不落复述:“道是:天寒,奴父体有创,乞许日谒一晤,望京侯首肯。”
奴字刺耳,却到底不及立时请来的价码坠心。
京侯微滞,薄唇扯起一抹凉意,随即将信折起困在指间,缓缓收紧,再出声时已恢复往常一般的淡漠:“知道了。”
一句话落下,应承却又不似应承。
侍卫没明白何意,正苦恼着,却见京侯已撤步,转而行去外朝政事堂方向,不由转瞧向伍内侍:“大人,京侯这是应了不是?”
伍兆正皱着眉腹诽京旻太过严苛,女眷照料父亲是尽孝道,如此小事又何须请示家主?
可忽地,闪过一抹灵光,倘若其父身处之地须经京侯松口方能入内呢?
莫非是云家女郎!
可不提云姑娘尚有婚约在身,就是寻常人家,这般不声不响地入府,那也只堪妾室啊.......况那话中半分亲昵也无,全然是仆奴对主上的恳求乞怜.....
伍兆眉头深拧,真是昏招,殿下这恶人怕是白作了.....
他视线幽幽转向京旻渐远的身影,比之来时,只觉其周身孤寒之气愈发深重,不由低喃一声:“应当是了.....”
侍卫得应,速速返回宫门。
中正门下,停列一架黄檀马车,风经时轻掠窗边帷幔,隐隐绰绰显出车内主仆二人。
云琼端坐在车内,脊背绷得僵硬笔直,指节静静落在膝上。此刻,她微垂着面,眸光落在车厢案几上,却几经涣散。
仓皇焦灼在漫长的等待中凝至冰点,凌迟般的煎熬反教她寻回几丝清明。
如今圣上将醒,朝中阻力只会更大,或许单是韩微之之流便可拦下此事。是她关心则乱,慌了神智。眼下只待京旻应诺,父亲便可安然渡过此难。
她只肖耐心一些……
可虽作这般思虑,指尖却仍止不住冰凉,更因彼时失惶而无意识频频轻颤。
“属下回禀娘子,京候应了下,娘子可安心回府料理家事。”
耳畔,忽地传过一道轻快嗓音,隔着一窗帷帘,一字一句接连落进云琼心湖,纷然激起阵阵涟漪。
她眼睫一瞬震颤,紧绷的弦霎时松了下来,她抬手掀开一窄帷幔,视线落向窗外,细语轻柔:“多谢大人。”
话音方落,便见千朝利落下了车板,油滑地同人寒暄几句,又塞去许多碎银,云琼目光灼灼,耐心候了片刻,却见那侍卫几句过后已转身要走,卡在喉间的言语终是难咽,不由问出声:“大人,侯爷可还有旁的嘱咐……”
那侍卫却木着脸摇头,嘴上一味劝她回府操持,末了又面露难色:“眼下已是正午,话递了去,娘子也得了应声,便莫再为难我们这些小兵小卒……”
这般说辞,便是没有交待了。
云琼清润眸光恍惚了瞬,京旻肯应下是好事,她还可日日入狱探望,她所盼的不正是如此吗?可为何……
淳乐见云琼垂在膝上的手无声攒紧,她咬了咬唇,寻常人家迎妾尚且要许个吉日,可眼下,不仅没有半点仪式,草率仓促的反似从牙婆手中捉回的浣洗婢。
红事凑不出个囍字,全然只剩折辱。
淳乐替自家姑娘委屈,却不知如何宽慰,只得紧紧握上她轻瑟的指尖。
云琼霎时回了神,安抚地朝她笑笑,又兀自微晃了晃脑袋,拂去心中妄念,轻缓落下窗边帷幔,只是出声时,微颤的声线仍是泄露了情绪:“既如此,便...便回去罢......”
只是回哪去?
侯府…还是那处别院?
她不敢说明……如同不愿深究,她究竟以何种身份予他?
是妾...还是外室?
又或...是膝行求怜的暖床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