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时苑落在禁城西,同御街只隔了两条巷子,马蹄才落几声,两道车辙印便滚停在门阶下。
“云姑娘,便到了。”
似听着动静,大门自内缓缓敞开,垂身匆匆迎出几名仆役护院。
云琼由淳乐扶着下了马车,眸光轻轻环扫。
昨夜月色深重,未曾仔细端详,只觉此处院落弯弯绕绕,占地颇广,却不想白日再入眼时,门庭之下竟是如此凄寒场面。
高门廊柱经雨淋蚀,朱漆半褪,淌出道道斑驳痕迹。门上匾额几度蒙尘已看不出原本字迹,其后鸟雀筑巢,潦草细枝自匾额后胡乱伸出,浑然不顾此处是不是安家之所,视线下移幽幽探去院内,竟隐约可见半人高的枯草丛。
云琼霎时间,有些呆了住。
京旻竟是在座枯院落脚吗......
千朝瞧见,不觉挠挠头:“此次回京匆忙,尚未来得及修整庭院,云姑娘莫怪。”
她羽睫轻眨,敛下眼中惊诧,迟疑着跟在他身后迈入府门。
前院荒草丛生,半人高的枯草堆辟出一条径,沿路直穿前厅,经过时,正堂中窗明几净,不染纤尘,便知已作清扫。
云琼按下心思,想来只是无暇收整罢了。
几人穿过前厅,沿着路再踏上曲折无端的回廊。
廊架上尘埃遍布,处处结着蛛网。
不知走了多久,直至廊亭过半,脚下见一汪无边池水,横亘于前厅后院之间。
现下水面凝冰,其上还缀着四处零落而下的枯黄残叶,日光点点纷洒,光晕温和,好似也为这一幅深冬残卷拂去些许凄寒。
千朝走在前头引路,手中提了剑,一面斩着旁侧冒出的枯枝,一面解释道:“这池子唤作梅池,引了城外活水,池下足有三人深,如今瞧着结了冰,底下却不尽然,姑娘日后可要当心些。”
云琼视线落下,轻轻颔首。
他又自顾自地轻叹一声:“姑娘没见过,这院子原是处处别致,仅脚下一池水都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院中一草一木便在秋冬也很有一番韵味,可惜......”
云琼眉间轻蹙,眸光远眺,水边积着厚厚一层芜草,岸边树木杂乱光秃,却依旧能看出枝干粗壮强劲,大抵只是遇冬浅眠罢了。
“可是花匠偷懒?”
千朝摇了摇头,话中尽是惋惜:“二爷惯来不愿旁人摆弄自己物件,从前便是花奴剪枝也要亲自盯着。自打离京之后,院子便一直空置,再后来也只安排了几名护院,免得贼盗闯空。”
离京...是在三年之前.....
云琼算下光景,眼池深处忽而漾起波纹,莫名从千朝的可惜中品出了旁的意思,她心头倏而轻颤,问:“这院子....原是充作何种用处?”
千朝略一思忖,答案便到了嘴边,只是到底牵扯了大郎君,出声时,不由添上几分无心冒犯的迟疑:“老侯爷身子一贯不好,大郎君倘若在世,想来也早已承爵分府。这院子便是二爷备来作府邸的.....”
只是如今,大郎君未能袭爵,二爷也未如愿分府别居....
云琼眸光微滞,隐在袖间的指节蜷了蜷,依慎初哥哥的才气,倘若在世不知该是如何风光......
思绪被牵去旁处,凌乱纷飞。
千朝见她面上恍惚,却不见哀色,想来往事已翻了篇,不由抿了下唇继续道。
“许是命中定数。大郎君明泽仁厚,自踏入官场每日忙得脚不落地,为此还曾同老侯爷商议,要将爵位让予二爷,可二爷却无论如何不肯应下。不想,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落在了二爷头上.....”
云琼眸光闪了闪,他心性张扬,素来不喜拘束,倘无老侯爷期许,便是人人眷慕的科举仕途也未必会涉足。
他原只想做个逍遥散仙.......
回廊渐尽。
步下几节石阶后,路径分叉,仅一条干净明敞通向正室堂屋,其余遍布荒草,只隐约可见石子铺就的曲折小径。
千朝沿着路引人入了堂屋,又吩咐人备上茶水:“云姑娘稍待片刻,待厢院收整妥当,属下再来相请。”
云琼轻轻颔首落坐,案几上一盏清茶热气盈散,落入陌生境地,她略带局促的环视了周遭一圈,至主堂时,眸光忽而僵了住。
堂上,最显眼的位置,悬着一幅画。
画中人是位女子,一袭湖蓝珠白粗布衣裳,靛蓝帕巾裹发,只留出一截长辫垂在胸前,她容貌姣好,眉眼弯弯很是灵动,四肢纤长,身段高挑轻盈似风,肩头斜挎着一盒方匣,面上言笑晏晏,正迈着步子向前走来,周身满是田野间的蓬勃生气。
俨如亲见一般......
云琼羽睫颤了颤,画作着墨不多,仅用留白凸显阴影......是...是京旻惯用技法。
画像挂在卧房正厅,堂下最显眼的位置,提步直入得以日日亲见。
她骤然垂落视线,这便是他如今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吧......
她指尖微颤捧上碗盏,玉瓷坯薄,盏中灼烫似没了阻碍,霎时间犹火蚁爬上指节,又顺着经络啃噬起五脏六腑,惹起一阵拧痛。
砰一声,玉盏落地混着清润茶汤,瞬间四溅开来。
云琼怔怔瞧着零落一地的惨像,脑海中陡然升起一道凌厉声音。
——怎么又碎了?你怎地连只盏子都端不稳?究竟毁掉多少事你才肯罢休?
耳畔一阵嗡鸣。
再醒过神时,人已矮身蹲在裂盏旁,指腹上一道口子,血色汩汩而淌......
云琼凝着指尖不断涌出的血珠,恍惚了半晌。
又出现了……
“姑娘。”门外脚步匆匆,清亮声音传到耳边却显出些许迟疑。
云琼顺着声音茫然抬眼,见淳乐一脸欲言又止,却在看清一地狼藉,还混杂着几点血迹后瞬间慌了神。
“姑娘又伤着哪里,快让我瞧瞧......”
淳乐慌慌张张将人打量了个彻底,最后确定伤口只在指尖一处,这才安下心来,可眼下府里人手都派去收整院落,她想寻人问药都不知去问哪个,不由嘟囔一声:“这般大的院子,竟就那几个人守着,也不怕教人累死......”
云琼见她面上升起些许埋怨,羽睫轻颤了一瞬,“眼下你也瞧见了......”
“不走。”淳乐眼都不抬一下,利落截断话茬,简单用绢帕给伤口包扎一下。
她原也在帮忙收整,可那院子越干净,她心底便越觉怪异,再听千朝不留余地地夸赞:映水阁中一花一木都是京侯亲手所栽.....
她心中便更不是滋味,可却又怕是自己生了幻,直白说与姑娘只徒劳引人伤怀。
她斟酌一下,开口:“姑娘,映水阁杂草除尽,已能落脚了,姑娘去瞧瞧可好?”
云琼颔首,转身时,眸光拂过壁上画卷,眸间细碎的星子坠入幽池。
一路上,淳乐在耳畔絮絮不停。
“千朝说,映水阁是除堂屋之外,景致最佳的院落,只是落在东南一隅,与前院或是堂屋都隔了半个梅池,虽中间分别架了石桥,可出府会客还是有所不便。”
云琼垂眼听着,偶或轻轻点头。她不好奇,也不打断。既入此地,便是委身棚窝,她也甘之如饴。
“映水阁也蓄了一眼幽池,池子不大,形若梅花石镂,同外院梅池相通。今日日头好,方才他们破冰净水,将些落叶杂物都捞了干净,居然发现池底还有几尾鱼在游,膘肥体胖,很是自在。”
“院里还有一株老树,枝干笔直粗长,只是眼下凋零,瞧不出是株什么......”淳乐说着,小心打量一眼云琼神色,她舔了舔唇,又继续说道:“树旁,还架了一座秋千,经年无人养护,几处关节都朽了,千朝说,等姑娘安顿下来,再修缮上漆。”
云琼眸光僵了一瞬。
一字一句好似成了砖瓦,又层层累砌成物,字句凝成实景渐渐浮现眼前,无端教人愈发熟悉.....
可分明她从未来过……
“院中还置了纳凉亭,沿着两侧廊柱在顶部搭缠了花架,千朝说夏日去瞧很是惊艳,周遭垂满了使君子,茑萝,还有几些他唤不来名字,什么山木莲花的,最是好看。”
“山木通,铁线莲......”云琼羽睫扑簌震颤,唇瓣几乎霎时褪尽血色,声音落得又轻又缓,压着一份无人察觉的悲鸣。
是...是她的闺阁小院......
她唇边颤了颤,僵滞地移转目光,问:“那树....是玉兰树,是吗?”
淳乐踟蹰着缓缓摊开掌心,半枚干褐色蓇葖荚壳静静躺落。
赫然是玉兰果壳.....
玉兰树...秋千架....梅花石镂池.....折几纳凉亭......
云琼霎时踉跄了一步,下意识按上心口,那处却宛若利器划过,溃烂淋淋已不堪看。
京旻亲手建了一座院子。
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任其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