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一过,又落下一场雪,漫漫扬扬,一直散至夜幕阴暝亦未歇止。
门廊下。
两簇灯盏投下昏黄光束,幽幽映在将将停在门阶下的马车厢壁。
“莫山,明日.....”京旻挑帘落地,正要嘱咐,头顶却贴着发冠压下一纸伞面,遮了风雪也碍了视线。
京旻眉心微拧,转身指节挑起一侧伞面,伞面上移,缓缓显露一张素净妍极的芙蓉面,映入他乌沉瞳眸陡然掀起一阵波澜。
她身形单薄,纤纤立于风雪,微微抬起的澄澈眼眸中波光微闪,似见他转过身才察觉伞面压额,于是又抬臂高举伞柄,动作生疏,又透出几分强作镇定的无措。
“侯爷,”她羽睫簌簌,嗓音落得轻柔,似春雪坠梢,无声没入幽深池水,却震起圈圈涟漪。
京旻眸光暗了暗,她双手紧握着伞柄,指节处因寒意已泛出粉色,落在白皙近玉的肤色上,由不得教人视线停驻。
他凝了半晌,片刻后,未置一语从她手中抽出伞柄,伞面瞬间抬高,移至二人头顶,他目光幽幽移转,落在门廊下,千朝正笑脸盈盈迎在门前,一副急待夸赞的神情,直教人眉头深拧。
莫山先头翻身下车,原已应了一声,身后却没了动静,待卸了车马上前再瞧,却忽见三日后才将入门的人竟已立在二爷身侧,心底不由一惊,三日后暮时,是吉日良辰,如今聘妆尚未备妥,府邸院落亦未收整,这...这如何使得?
千朝被两道视线瞧得心底发毛,可迎人回府当无错处啊,二爷若不在意如何能教他去守着姑娘?他挠了挠头:“二爷,夜已深了,云姑娘候您半晌,不若先回府休息.....”
京旻眉眼间泛过冷色,淡漠撇开眼,提步上阶入府,落下一句:“自去领棍二十。”
未几步,步伐又停下,转身回望,见云琼落在原处,忧心凝着千朝,似在分辨因何施令惩处,眉心不由又深了几分。
“过来。”
闻声,云琼瞬时回了神,忙提裙跟上,经过时,见莫山拧着千朝耳朵低声斥责:“谁叫你自作主张的?”
她峨眉微蹙,频频回望,却直觉千朝又是因她受罚......上次是为父亲求情,这次呢,又为什么?
云琼面不掩事,心绪几乎溢出眼底,足尖却落在伞外一步,好似踏至崖边,不肯再前一寸,她低眉顺目,分外乖觉,像极了侍奉多年分寸极佳的婢子。
落入京旻眼底,却莫名教人升起几分不悦,他回身,长腿携着周身威压缓缓跨过,距离瞬间拉近,一面伞荫盖在二人头顶,沉得滴墨的眸光压低,一瞬不移。
云琼察觉头顶投下的视线灼热发烫,宛若岩浆四溢,她目光愈发低垂,却在触及他墨色广袖下掌心缠绕的层层白布时,瞬时冷却凝滞。
“......我来吧。”
她落在身侧的指节微微蜷了蜷,眼眸抬起的瞬间,双手擦过京旻粗粝的掌心重新“夺”回纸伞,伞面撑开偏向他,静静行在旁侧,伴身入府。
京旻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她侧颜,原本精致眉眼间染上几许憔悴,比之从前已消减太多,或许可称形销骨立四字。
雪似飞花不时卷入伞下,又在顷刻消融,一路无言。
入屋,灯火通明。
云琼垂眼,静静侍奉更衣,他身量极高,云琼只及他肩头,若不抬眼,便似察觉不出黏着在她头顶的视线。
京旻双臂舒展,任由她贴身褪去广衫,环腰卸下腰封,款款悬在衣桁。她始终低垂着眼,手上动作妥帖细致,将夫妻间的软意温存行得一丝不苟。
京旻眉间愈发紧拧。
直至最后一层里衣时,平静的面容下终是泛起些波澜,她指节顿了顿,缓缓抬眸,问:“盥室已备好热汤,侯爷可要沐浴?”
京旻深深凝她一眼,轻点颔首。
云琼便又垂下眼,指节颤了一瞬,落向他里衣侧缘系带,轻轻一扯,交叠的衣襟登时便散了开,露出紧实强劲的胸腹,线条横纵分明,她羽睫轻颤一瞬,抿了下唇,而后转至他身后,避开他受伤的右掌,小心翼翼半褪里衫。
视线却忽地凝滞。
他肩背宽厚紧实,可更夺人眼球的,是自肩胛处斜方纵深蜒至腰侧的一道极长旧伤。
云琼呼吸一滞,剪水瞳眸重重瑟动一瞬,视线落在他背上的疤痕,久久凝着。
她玉葱指节蜷了蜷,下意识抬起,却在即将触碰时,素白里衫骤然翻起,将背脊遮得严严实实。
淡漠声线紧随其后:“去,唤莫山进来。”
云琼怔了片刻,指节僵在半空,缓了好半晌才压下心头猛然泛起的酸涩,她羽睫簌簌颤动,须臾,垂落,低低应了一声:“是。”
直至她身影退出寝卧,京旻视线方从等身高的铜镜中缓缓挪开,转身步入盥室,待暖意浸润周身,紧皱的眉间也未消解半分,他后仰靠向浴池边缘,视线穿过氤氲满室的水雾,幽幽落向虚空。
疏离,拘谨,毕恭毕敬……
耳畔脚步声匆匆靠近,他掀眼看向来人,莫山欠身:“二爷,可要送姑娘回府?”
京旻眸光微动,许久未出声。
无媒无聘,孤身入府。这番委屈都肯咽下,想来是怕极了.....
事已行至极处,此时送回再迎,却显得矫饰。
“......兰家如何?”
莫山回禀:“属下已去户曹衙门问过,兰家晌午未过便风疾火燎去销了婚书。”他思忖了片刻,又道一句:“千朝犹疑,姑娘许是在兰家受了委屈,出府时双眼通红,只说要见您。兰家公子却挡在车前,千朝气不过,险些动起手来。”
他话音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只是姑娘将人护得紧,几番勒令不准千朝伤人.....”
京旻凝神听着,心底忽而浮起几丝悔意,午时,他或许不该纠拧什么价码互易,当出宫亲见一面教她安下心来。可听到最后,莫山口中忽而崩出一个不相干的,京旻幽深眼眸一滞,神色瞬间冷下。
兰彧......
夜宴临别时,太子摇头轻笑,曾模棱两可地同他念了一句,“兰家那位,连本宫瞧着,时常都会恍惚一瞬,何况是个胸无城府的小女郎......”
京旻敛下眼帘,周身霎时又漫起孤寒冷寂,如今在她眼底,一枚劣品已升至弥足珍贵的地步?
他自嘲意味地勾了勾唇角,再睁眼时,眼池深处凝似万丈寒冰,声音也愈发低沉:“千朝将人安置在何处?”
“原是在映水阁...却.....”莫山迟疑了一瞬:“被云姑娘婉然谢绝了。姑娘坚持宿在一处偏院,千朝拗不过,便顺了姑娘。只是....那院子是从前供下人落脚的地方,草草收拾过也很是杂乱。”
京旻眉心又深几分,静默良久,才缓缓道出一声:“下去吧。”
莫山迈出盥室时,又听屋内传过带着浓重倦怠的一句,“将牧野画像拿去,再多派些人手去寻。”
他回过身,见京旻指节抵着额心,右臂随意搭落在浴池边缘,掌心却缓缓收紧,其上白色伤布交缠,却因他深攥的动作渐渐浸出血色。
莫山见状,叹了一声,躬身应下:“属下遵命。”
热汤泉暖心暖肺,却褪不尽周身凄寒。
京旻沉着眉眼,任水面没过胸膛随呼吸起伏微微荡漾,他身姿纹丝不动,似同池台化作一体,唯有掌心淌落的丝丝血线沿着池缘缓缓融进乳白汤池,又转瞬消散。
不知过去多久,盥室门扉轻微响了一声。
云琼低着眼缓缓入内,脚下步子落得很轻,极轻,几乎压不住心口的狂乱砰然。
仅是听莫山说,他掌心的伤又撕裂渗血,她便再也坐不住,径自端着伤药进来。
绕过两道屏风,掀开帷幔,其后便是热气氤氲的汤池,脚步愈近,宽阔背肌上紧实分明的线条便愈发清晰,以及横亘在池缘的一道长臂,右掌的白色医布已被浸透,血色纷然晕开。
云琼眸光震颤一瞬,脚下又快了几步,她匆匆行至池边,矮下身子,木托盘落到地上时,银剪滑动碰倒白瓷瓶,在托盘上滚过几圈又撞在托盘边缘,叮铃咣铛,震断云琼拧作乱麻的思绪。
她身形一顿,仓促扶正瓷瓶,腕边却忽地钳上一只大掌,骨节根根分明,掌心缠绕的医布已有松散趋势,他力道大到像是要把她腕骨折断,她却不敢挣扎丝毫,痛意传过也只蹙紧了眉头。
抬眼,正落入一双晦暗不清的眼底,视线再往下是不着寸缕的......
云琼羽睫轻震一瞬,慌乱收回视线,声线染上些许颤意:“莫山说你伤势很重,我候了两盏茶.....”
“......现在离开,我可当你从未来过。”
话音骤然被截断,云琼愣了愣,望过去,他眸光定在云琼面上,分寸不移,嗓音沉得发寒,一字一句落声却很是迟缓,言语似要饶过她,可腕边钳制的力道却更大了几分。
他掌心崩裂的伤贴着她的腕口滴滴淌下,嗒——嗒,砸在汤池边缘,洇成血色团云,似也砸进她眼中,在深处惊起无声波澜。
片刻静默中,血色团洇更多,更顺着池壁湮进汤池。
好半晌。
她垂着眼,动了动干涩的唇边,轻轻落下一声:“......不疼嚒?”
京旻眸色一暗,长臂轻轻一拽,云琼瞬间跌进汤池,浑身湿透,水面激荡起阵阵波澜。
京旻翻身将她禁锢在池壁,低着眼逼近,“再说一遍.....”
他视线好似淬了火星,寸寸滑过云琼面颊,烧起连片酡粉,云琼眸光漾了漾,只对视了一瞬,便仓皇错开眼,他钳在她腕口的大掌,伤口还在往外丝丝渗血,溢在白汤之间又转瞬消融。
云琼舔了舔唇,没有挣开,只是牵着手腕把他的伤口置于他眼下,而后低着眼,轻声重复:“不疼吗......”
“嗯。”
他声音落得极沉,云琼微怔一瞬,才抬起一双疑惑的眸子望过去,下颌便被他掐着更抬高几分,未曾予她片刻发问的时机,呼吸便被他以唇封缄。
他肌肤很烫,吻却落得很轻,轻啜慢吮寸寸经掠,瞬间激起一阵颤栗,她睁着一双含水杏眸,呜咽了一声,便见京旻眸色倏而沉了下去,晦暗不明,像极了伺机而动的黑豹,却缓缓后撤拉开距离。
他倾身压下,鼻尖蹭过云琼额心,又慢慢下滑,“疼,疼极了。”
低沉的嗓音混在氤氲四溢的热息中,带出几分酥酥麻麻的感觉,勾得人心口酸软。
云琼竟在他眼底瞧见一丝极快掠去的笑意,清润眸光晃了晃,鬼使神差地闭上眼,仰起面,唇瓣不知擦过哪里,只觉得京旻通身都绷紧了一瞬。
下一刻,耳畔便只余下浓的发稠的灼热气息。
他身形猛地压下,唇齿交缠间,甚至吮咬着她的唇瓣,迫使她愈发主动探寻。
克制又几度失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