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法院门口,周文才明白叶风的话不是疯言疯语。
一般人爬上去就得喘气的几十层台阶下,黑压压一片年轻面孔,堵住了上法庭的路。
白T恤黑卫裤,胸前的“海城体大”印花尤为醒目。
大家整齐列队,拉开一条大横幅。
红底白字——不让好人含泪蒙冤,还勇士一个清白!
一坐轮椅的男老师,坐在残障通道口,指着自己脚腕打着绷带的右腿,正接受媒体的采访。
身后七八个高个子体校老师,站在通道两旁。
“我这条腿,早在五年前与大货车的车轮仅差一毫米。现在它还能扭伤,多亏了我的学生不顾安危给我拽了回来。”
“请问,您的学生是夏薇吗?”男记者道。
“对,就是她!”中年男老师铿锵有力,“我有早起绕城晨跑的习惯,那天运气不好,拐过一个公园的时候,身后来了一辆货车。听到货车独有的轰隆声,我赶紧靠边跑,但轰鸣声突然近在咫尺,一回头,货车车头离我这么近。”
男老师的拇指和食指,比划出几厘米的距离,大概是仍心有余悸,手指哆嗦着。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求生本能都没有。平常告诫学生们遇到训练危险时该怎样保护身体避开的方法,一句都想不起来。我两眼发黑,高高的车头罩过来,四肢都僵硬了,哪里还知道动。”
“后来是夏薇救了您吗?”
“对,就是她!”
“她是和您一起晨跑吗?”
“不,她后来说是去公园看银杏。”
“大清早吗?请问那时是什么季节,天亮得早吗?”
“冬天,初冬,就是海城体校不远的银杏公园,她说有想成真的愿望,所以一大早去许愿。”
“她许了什么愿?”
“我哪知道啊?我也是到医院,才问她为什么天没亮就在外边了。”
男老师有些不悦,“你们这些记者怎么都喜欢打听八卦?见义勇为的事不更应该报道吗?
你们不想知道她一把拽开我的时候,车轮几乎擦着我的脚底过去的吗?那股从车身传来的热气,我至今都记得,几乎要像大火一样融化我。”
男记者有些不好意思,整了整没歪的领带,继续道:“请问她徒手救得您吗?”
“当然啊,难道还能拿什么武器吗?你们这些记者怎么都是问这样刁钻的问题?是想逮着我不会说话的漏洞,又要诋毁我的学生吗?”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
“你别问了,我来说好吧?你要不想如实报道就算,我不和你说。我今天来,是要和警官说的。”
男老师推开记者,被身后一人高马大的老师推往被其他媒体记者包围的韩毅。
“警官,警官,您不能抓我学生。”轮椅挤进去,男老师紧紧抓住韩毅的手,“夏薇不光救了我,还救了那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
车子翻了,是她在油罐发生爆炸之前,救出了重伤的司机。新闻有报道过的,那位英勇救人的女学生就是我的学生!”
他说着抹一把红出泪光的眼睛,“您知道吗?一个女孩子,背着伤员,还要扶着脚崴了的我,不,是抱着我啊,像抱孩子那样,让我帮忙扶住她背上背着的昏迷了完全失去意识的司机……”
男老师哽咽,泪光闪闪,“她就是那样负重,又背又抱着我们两个大男人跑出了危险……我崴的脚好了,她拉伤的筋脉都还没恢复……她这样的好孩子,您觉得可能伤人吗?”
韩毅想起来似乎听同事说过隔壁市里出了一位猛将舍己救人,一救救俩,拯救了两个家庭。
问着要不要挖过来培养,又自顾自摇头:“可惜是女娃子,带身边多少不方便。韩毅,你要不要?”
“你都觉得不方便了,难道我方便?”
“你和我不一样,你不是还单身吗?”
“……合着你撒狗粮呢?”
“真不要?”
“哪里是我要就要得到的?得看人家有没有从警的意愿。如果考入警校,还有挖的可能。进了体校,已经婉拒咱们了。”
可不,人家只为一人习武,但心系老弱病残……
“警官,警官,夏薇是好孩子啊……”男老师哽咽流泪,“咱不能让好孩子入狱啊。”
镁光灯闪烁不停,韩毅神色凝重不敢发一言,只得拍拍男老师的手以示安慰。
这么多摄像机对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深刻解读。
出声安慰了这一个,势必还有另一个。
王芳的记者妹妹也在为夏薇鸣不平,拿着话筒对着自家摄像师悲愤:“没有夏薇,我早被劫匪给推下15楼,当场粉身碎骨。如果这样舍己为人的好人,都要含冤入狱,以后还有谁敢当好人……”
旁边就是陈星瑶举着手机支架在直播,边说边哭:“薇薇是英雄,没有薇薇,我已经从15楼一跃而下……不仅是我,还有很多受过薇薇帮助的人,”
她说着侧开身,身后穿着白色练功服的老人们一拥上前。
“我们是海城体校附近的居民,经常在公园里练太极拳,夏薇同学经常来指点我们正确的动作,一点不嫌我们老笨,还经常来给我们做舒筋通骨的按摩……一次,我老伴……”
一位老者说着,拉过旁边同样白发苍苍的妻子,“我老伴突发心梗,公园里救护车找不到路进来,是她把我老伴抱上车的。
那娃子的手臂啊,比急救床还稳。因为不能背着,她就一路抱着跑出去,好几百米啊……”
说着老泪纵横,“如果没有那孩子,我老伴误了时机,便再不能醒来……”
两老人紧紧搂住彼此,“请放过那孩子吧,那孩子怎么可能会害人啊……”
身旁的老人们都跟着抹眼泪,诉说着夏薇是个怎样热心的孩子。
“我说头疼,她就帮我揉太阳穴。”
“可不,我腿抽筋,也帮我按摩哩。”
“她不嫌我们老,我脚扭了,都不嫌脚臭帮忙看。”
“是啊,还接的一手好骨,我家那孙儿把手给摔歪了,也是她第一时间帮忙固定。到医院去拍片子,连医生都说手法厉害哩。”
……
韩毅切实体会了一次群众的话语像浪潮般吞没自己。
他看看远处台阶之上持观望态度的几个法警,寻思着大概接到了上级命令静观其变。
那他呢?为嘛要站在漩涡中心?
他明明是外市的编制!
正焦头烂额,吸人眼球的劳斯莱斯终于缓缓而来。
韩毅赶紧迎上去。镁光灯跟着移动。
劳斯莱斯一停稳,韩毅就拉开后座门,对叶风小声说:“我都答应你了,快把大家都遣散。呆会,看守所的警车就要送夏薇来了。”
叶风点头,摆摆手,示意让开些,他要下车。
韩毅松口气。还好叶风稳住了戾气,可以心平气和来帮忙。
叶风整整领带和西服,跨出早上李坤擦了又擦的锃亮黑皮鞋。
顶着浓浓黑眼圈的憔悴面容,在不停闪烁的镁光灯里异常脆弱。
“对不住大家,”许久不能好眠的嗓音嘶哑,“大家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来这里,感谢你们还记得夏薇。”叶风深深鞠一躬。
跟着下车的周文他们和后车的保镖们,跟着深深鞠躬。
堵住法院台阶的学生们和老师、热心市民,一齐回礼鞠躬。
王芳的记者妹妹,哽咽着现场播报:“现在,叶风来了……他的黑眼圈很重,想来日日不得好眠……”
随着记者话语特有的抓人情绪,现场很快陷入一种丧葬的悲哀里。
韩毅忽感不对劲,就听叶风说:“我今天带来好消息,韩警官已经答应我们为夏薇申请听证会。”
王记者立马换了惊喜的语调:“刚才叶少说警方要为夏薇举办听证会了,真是太好了……”
这时,叶风伸出左手,示意就是身旁这位韩警官,摄像机就全对准了惊愣的韩毅。
韩毅张张嘴,一时百口莫辩。
答应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却拿上了台面庆贺。这是要赌上他这一身警服,赶鸭子上架了。
夏日炎炎,韩毅后颈直冒冷汗。
他余光瞥瞥大门,心中计算着载着夏薇的警车大概还有十来分钟到场。
“今天阳光真好,”韩毅硬着头皮道,“盛夏时节,大家的热情,我们都感觉到了。但温度越来越高,请大家移步大厅,中暑了可不好。对吧,叶风?”
“不,我们不怕热,”学生中有人喊,“学姐帮助我们的时候,也从没怕热过!”
“学姐有难,我们当两肋插刀!”学生们高喊着对夏薇的拥护。
“韩警官,抱歉,”叶风道,“我们想在这里等夏薇来,可以吗?”
“……你们年轻不怕晒,那老人家呢?”韩毅指指白发苍苍的老者们,“他们要中暑了怎么办?”
“小李,快带老人家到车里休息。”叶风道。
李坤和保镖们便请老人家上空调车,却遭到拒绝:“我们是老,但我们不弱,我们也要再见一见那孩子……我们不想这是最后一面……”
老人家边说边抹眼泪,“我们已经很老了,难道还要看着好孩子落难吗?警官,您为什么不相信她是个好孩子?”
韩毅哑口无言。
如果不是叶风这段时间有意维护警局,一直呼吁大家冷静对待,也没有透露出是哪位警官逮捕了夏薇,他现在怕是会被老弱病残和身强力壮的一拥而上暴揍吧?
这时,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一丝汽车轰鸣。韩毅转头看去,见是两辆蓝红灯闪烁的警车,喜出望外。
大家也都目露丝丝见故人的喜悦。
记者们纷纷报道:“现在,警车来了,我们马上就能见到夏薇了……”
韩毅和叶风迎上前,韩毅打开车门,两名女警带夏薇下车。
叶风赶紧脱下西服,一把罩住夏薇手腕上银光闪闪的手铐。
四目相望,都动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他瘦了,黑眼圈还很重。
她瘦了,却还要鼓着肚子……他罪孽深重。
“薇薇……”
“阿风……”
他们一同呼唤着彼此,却又相望无言。
这时,台阶上响起嘹亮的呼喊:“女王学姐!”
夏薇循声望去,才发现母校的学弟学妹们,不,还有很多她那一届的同学们,还有老师们……
她疾步上前,被女警拉住胳膊,一手摸上了腰间枪套。
韩毅轻轻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女警便跟着夏薇向前。
“薇薇!薇薇!”
夏薇寻声望去,看见被李坤带到旁边树荫下的老人家。
一张张记忆中熟悉的脸,她不禁哽咽:“奶奶……爷爷……”
“好孩子,好孩子,”老人家们被保镖们搀扶着跑过来,红了眼眶,“好孩子……”
“少夫人……”李坤也唤着,抹着发红的眼睛。
忽然,一声大哭,带动了许久不见的悲伤。
“薇薇!”陈星瑶哭着跑来,“薇薇,薇薇……”她想抱抱夏薇,被一名上前的女警拦住。
“你们关这么久,还不够吗?”陈星瑶边哭边说,“为什么还要关她?她救人有什么错?”
王记者播报的声音最为响亮:“现在夏薇被带下警车,手铐被叶风贴心地用西服罩住,可我们都知道那是耻辱的象征……”
女警蹙眉警戒,频频看向抓耳挠腮的韩毅。
韩毅在旁接上海城法院院长的电话:“您……说什么?”
见镁光灯全聚焦自己身上,他忙上自己车接。
“我说,你现在面向记者们,宣布关于夏薇的审判将延迟。因为检察院明日将召开听证会,讨论起诉问题。”
“由我来说吗?”这也太快了吧?
他才早上来的路上给检察院的校友去了电话,反应了大众激烈到快要造反的请愿。“我只是负责侦查案件的刑警,不太合适吧?”
“你最合适。案子的起始你最清楚,大家也跟你熟。快去吧,别让民众舆论再发酵。”
韩毅后来才知道,蹲守网络的法警第一时间发现海城曾见义勇为过的民众,正自发地相约来法院请愿。
甚至外市受感染的热血民众,都渐渐凝聚成了请愿队伍——在那位捡回一条命的货车司机声泪俱下地发声后。
这个法院院长的电话,就是在各市长的线上紧急会议后上报,由上级领导会晤司法部门快速抉择,下发临时参考的法例后紧急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