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停留在牌匾上,少女先是一惊,后是一喜。她迫不及待的跑上前,踩过台阶,使了力气推开了沉重的大门,丝毫没注意到为何这般晚了府邸却还未落锁。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了少女紧张恐慌的心,她一步步的朝着母亲所在的院落去。
心里雀跃着,她就那么小心翼翼的捧着一颗雀跃的心跑去,一路上,她幻想着如何扑入母亲的怀中,如何诉说着梦里的苦楚,幻想着今后,她与母亲,还有兄长的锦绣前程。
太傅府的宅邸很大,承的却是风雅清流之景。
三面游廊,绕院而成。上接水榭,下载瑶台,多映青松翠柏,点点寒梅结香,侠忽现殷红,簌雪扑扑,映缀其中。
叠石凿池,流水迢迢,雾霈濛濛。已是深冬,池水旧是雾气氤氲,四时之景,多形于此,仍可见春绿时节花繁盛景。
林知桦穿过了长廊,绕过了假山,一路上畅通无阻,渐渐的,她也发现了不对劲,伴她十三年的宅邸,她最为熟悉,她慌张的发现,侍立长廊两侧垂头不语的丫鬟,掌灯看护假山花草的嬷嬷,以及夜里府外值夜守门的护卫。
——都销声匿迹了。
心里带着些许疑惑,只默默想着好端端的人都哪去了,她没细究,只觉得怪异。不过她也有些庆幸,若不是府中无人,她也不会这么快就进的来,势必是要被拦下的。
母亲的院子在西处,叫珞岫堂。是府中最为偏的,却也是府中最大的,配有厢房足有四间,院内倒与府内大不相同,若说府内是风雅清流,那院内则是奢华至极。上到摆件下到器皿皆由玉石宝珠堆砌而成,用金砖引地,用楠木作梁,院内通明,焕若东曦。
她的母亲是商贾出生,是家中幼女。绪洲元氏,多以绸缎为营,富可敌国。
母亲当年出嫁之时,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人为她制办搜罗了许多铺子地契,奇珍异宝。足有嫁妆一百八十八台,铺上红绸,贴上双喜。那才是真正的十里红妆,从绪洲一直抬到塑京,路上所撒的喜糖钱币不断,直至今日,仍有人记得那场面,共襄盛举。
而她也记得,那时她窝在母亲怀里,听母亲讲她的往事时,母亲眼里流入出的笑意。
是幸福是怀念。
行止一半,林知桦忽然瞧见一个黑影,跌跌撞撞的朝她这个方向跑来,待那黑影跑的近了,她这才辨认出是一个穿着鹅黄夹袄的小丫鬟。
这还是她进府后第一个看见的人。
“慢着。”林知桦喊住了她。
小丫鬟身形一僵,听声忙停下,低头行礼道,“姑娘安。”
低头间,眼神匆匆的瞄向林知桦,打量她的神色。
“怎么走的这般急?”
小丫鬟犹豫了半天,嗫嚅道,“夫人……”
“母亲怎么了?”听到丫鬟提及母亲,她不由攥紧了衣袖。
“夫人院里走水了……”
“奴婢是要前去禀报老爷的。”
林知桦本想问问她,府中人都去哪了,听到她说走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由踉跄一步,小丫鬟上手扶住了她。
林知桦顺着她的手,看向了她衣摆几处被烧灼出的小洞,坑坑洼洼。
怕是全府的人都是去救火了。
难怪。
难怪一路进来都没人。
她早该想到的,父亲最看重规矩,这些下人断不可能玩忽职守。
她看着小丫鬟的嘴一张一合,可她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了。
直喃喃着不可能。
林知桦没再理会丫鬟,直愣愣的奔向珞岫堂。
远远的就看见天边冒着浓烟,与夜色容为一体 ,林知桦的眸中倒映着火光,隐隐绰绰。
焮天铄地,大火盘旋着,簇拥着金碧辉煌,为黑沉沉的天,撕开虚晃的白昼,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窜动的焰火无时无刻不是踩在林知桦的心跳上。
院内杂乱,下人们一个一个的都在挑着水桶,浇着火。可火势太大了,水又太微弱了,短促的水源卷入火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无疑是杯水车薪。
她带着不可置信,这一刻,一路来她那小心翼翼捧着的那颗心,忽的碎裂。
林知桦想都没想,就要冲进去,可是还没摸着门的边,便被丫鬟们给拦了下来。
有拉着她的腿,有拖着她的手,有抱住她的腰。
“不要!不要!”少女带着哀求,挣扎想让丫鬟们松开她。
她不断的伸手,想握住些什么,可到最后都会被无情的拉回去。
这次,无论她再怎么挣扎,真的是无济于事了。
这天更黑了,也更白了。
火焰正在吞噬着她的母亲,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少女面色绝望,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雪白的面颊,砸下浸湿了衣襟。
她看见,房梁在一根一根的塌陷,纵是楠木做梁,也抵挡不住烈火的侵蚀。
火光里,她好像看见了她的母亲,忽隐忽现的背站在正中央,似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深深的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久久未离开,直到她头顶上的那根梁木被烈火焚烧,断掉。砸向她,折断了她的脊柱,最终倒地。
她再也忍不住,长久压抑在心头的悲戚,化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
“母亲!”哭喊声哀怨凄凉。
林知桦口中不停的唤着母亲,泪流不止,一声高过一声。
直至火光零星,化为尘土,她才被放开。
林知桦双膝跪地,以伏跪的姿势,一点一点的爬向那堆灰烬,几步的距离,她好像耗费了此生所有的力气。
她顾不得疼痛,着手就在上面一遍遍的挖了起来,她要找到母亲的尸骨,可这火来的大,哪还有什么尸骨,但她仍不厌其反的重复,任由着自己发丝凌乱,任由眼泪在脸上流淌。
滚烫的火星子,将她的双手烫出了燎泡,她似是毫无察觉。
仍旧反复的翻找。
许久,一滴清泪带着热意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呆呆的抬起头,呆呆的看向来人。
方才的灼热并未引起她的注意,这一滴热意却引她抬起了头。
她听见她自己在说,“阿兄,我们没有母亲了。”
倾时,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被人包裹着,温润的嗓音在她额上传来。
“弯弯乖,睡一觉就好了。”少年声音中还掺杂着连他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睡一觉吗?
对这一定是梦,一定是梦。
林知桦表情麻木,没有言语,呆愣愣的站起身,呆愣愣的走出了珞岫堂。
她醒前是睡在自己的小院里,那她再去自己的小院里睡一觉,一切就会复原了。
她这样想着。
不知何时,她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血液一滴滴的延着她的衣摆往下流,在雪中绽开,一点一点汇流成河,发出悲鸣的钟声。
雪下的愈发大了,枯枝上的雪积杂的越来越多。她每走一步,雪就越大一分,她每走一步,血就越多一些。
她一个人走向雪中,孤零零的,在满天飞雪里,她背影显得孤寂又落寞。
不知是哪一簇积雪落下,枝丫终发出了轻而闷的折断声。
日光透过屋檐,静静的停留在窗棂上,窥探着窗棂的另一面。
屋内,轻纱帐下,传出淡淡咳嗽声。
穿着葱绿对襟的丫鬟撩开帘帐,递上杯热茶。
“姑娘醒了,可是难受了?”说着,就将人扶起,喂上几口茶水。
林知桦起身只觉得嗓子干涩,喝下几口茶后,缓解了不少。
“姑娘您总算是醒了,可急死奴婢了”见人舒服了丫鬟才放下茶盏,有些哽咽道。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丫鬟一愣,脱口而出,“织锦?”
“我这是,睡了多久?”
林知桦转了转头,看向屋内的陈设。
梨花镜台,梳篦妆盒一列摆放,方角柜,多宝格,几案上还摆着她还未绣完的绣品……
——这是她的闺房。
名唤织锦的丫鬟先是给她压实了被角,才抽抽噎噎答到,“姑娘您都睡了两日了,大夫说你要是三日内再不醒的话,呜呜呜……”
接下来的话织锦没再敢说下去,眼眶里泛着泪看着自家姑娘。
“好织锦,我这是不是好好的吗?”林知桦先是安慰小丫鬟一番。
她突然是想到什么,眼中带着希冀问到,“母亲呢?”
她联想到织锦说的睡了两日,那先前种种必定是梦魇了。
织锦咬着下唇,不再言语。
她不知道如何告诉自家姑娘,夫人已经去了的事实。
林知桦慌乱的扯过被角,想下塌去。
“嘶——”
她感到剧烈的疼痛在她的掌心漫开,林知桦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本来小巧莹白的玉指,此刻都被白纱包裹着,看着笨重,远远看去倒像举了两个白面馒头,就算不揭开白纱来看,也知里面的血肉模糊一片。
织锦敢忙上去又给人扶了回去。
吓的眼泪都收了回去,给人轻轻的吹了两下哄着。
口中带着担心,唠叨了几句,“姑娘当心,莫要碰了伤口,先前就是伤口发了炎病,才引来烧,躺了两日。”
织锦看着塌上面色苍白的小人儿,心疼道,“老爷也真是的,为什么非得让姑娘您去做那劳什子侧妃。”
“老爷也是瞎了眼了,那承恩王府里头到底有什么好的,非得让您去,还是硬捆的。”
织锦想到自己前日晚间被人迷晕,就气的不行。
哪有为人父母,对子女这般狠心的,只是可怜了她家姑娘,如今才不过十三的年岁。
自己也真是的,怎么就找了道呢,让得姑娘遭了这分罪。
心里还暗戳戳的骂了几句,想到先前公子嘱咐她好好照顾姑娘,织锦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也宽慰道,“不过姑娘,您放心。公子他去寻了老爷,必不会让你去做妾的。”
林知桦本是静静的听着,还沉浸在失去母亲悲伤里,听到织锦提起兄长,她才反应过来。
她想起梦儿里,她的兄长为她双腿尽废的结局,皆是从与父亲争辩起的。
她已然失去了母亲,那她不能再失去兄长了。
想着,她就下了塌,打算就这么跑去兄长的院子里,丝毫没想起自己还穿着寝衣,出去又会受了寒不说,还不合规矩。
还是织锦给人拉了回来,替她穿上了鞋袜,披上了厚厚的绒氅,直到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肯让人出院子,走之前还不忘灌了个汤婆子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