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连翘出来时,砚秋正端着花瓶的碎片出去,正好路过她,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

    这瓶中原本插了几朵秋菊,因为容身之处被破坏了,此刻正蔫头耷脑地睡在地上。她看着可怜,捏着湿漉漉的花茎将它们捡起来,兜在了裙摆里。

    “怎么样?你查出她到底哪里有问题了吗?”

    “曈昽。”谢非虞说。

    刚刚借着打翻桌子、摔碎花瓶的忙乱情形,他借机探了一下那个小丫鬟的脉。这次不光是人迎脉了,就连手腕上都能察觉到明显的曈昽的气息。

    “她身上的曈昽很浓郁,和二白的不是一个级别,几乎达到了入门修士的水准。但是……”

    他顿了顿。

    但是什么?

    她真的很不喜欢“但是”两个字,它后面的短暂停顿简直能让人生出一种坐在即将下坠的跳楼机上,那样提心吊胆的感觉。

    连翘停住手上动作,问,但是什么?

    “修士不管修习怎样的基础功法,这些功法往往都会帮助他们将体内的曈昽汇聚在丹田之处,在使用的时候再进行调动。因此,修士体内的曈昽只有极小一部分随着经脉流淌向四肢百骸。”

    “那……砚秋不是这样吗?”

    谢非虞摇摇头:“她身上的不一样,她的曈昽均匀地分布在全身上下每一条脉络里,看起来完全没有修习任何基础功法的痕迹。可这是不可能的,修士虽然天生拥有感应曈昽的能力,但这些游走于天地之间的曈昽只有很少一部分会主动进入人的体内,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具体的多少和个人的天赋有关。如果根本没有修习过基础功法,她体内的曈昽又怎么会这么浓郁?”

    “既然你也说是和天赋相关……那有没有可能她天赋异禀?”

    “不可能。”谢非虞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不可能?你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这种能力,也没有见过,就不肯承认人家就是天才吧?”

    天才,天才。

    这个词谢非虞听到过很多次,尤其是在镇厄宗的时候,他们说你果然是个天才啊,你真不愧是天才啊,只不过这些话都是对着谢凛说的。

    每次他路过的时候,他们就会收敛笑容,压低声音,冲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他当然不是天才。

    夸奖与赞美,天才的称呼,从来都不属于他。

    “镇厄宗史无前例的天才谢凛,千年难遇的先天剑骨拥有者,如果没有修习功法,也没法做到她那种程度。”

    谢非虞的声音往下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化作一阵阵落雷炸响在地上。

    连翘抬头看他,少年的脸上遍布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沉,眸中的戾气一闪而过,面色差得可怕,就连她怀里的花瓣都要被这股低气压给冻掉了。

    肉眼可见的,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好吧,这次算是她有点问题,没有忍住就这么抬杠了。

    对待在别人家孩子阴影下长大的问题少年,打压式教育是行不通的,要多鼓励、多夸奖。

    “我明白了。”连翘搓搓手臂,诚恳补救,“当然,虽然在修炼的方面,你也许不如一些人,但这很正常啊。暗中探查、随机应变这方面你就特别厉害,比如你刚刚弄出动静制造机会来试探嫌疑人,我的脑瓜子就没有你转得这么快。你还很会劈柴、打水,噢,还有削柿子……”

    她说着,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谢非虞明明算是一个全能型人才,是因为各方面均衡发展了,才显得没有哪一方面特别突出。

    若是放在现代,怎么着也是个成绩中上、还很会干家务的早熟小孩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短板的话,就是这个青春期里阴晴不定的性情。

    但这话可不能现在说。

    “所以,”她最终总结,“你是所有修士里面,劈柴最厉害的;劈柴的里面,最懂得变通的;懂得变通的人里面,最会削柿子的……怎么不能算是天才呢?”

    谢非虞低头,看见连翘手上下意识地摆弄着那几朵惨遭劫难的花,有一片橘黄色的柔弱花瓣被压折了,即使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摊平,还是留下了深深的折痕,没有办法复旧如初。

    下一秒,连翘举起花来,冲他说:“更何况,就像是这束花一样,虽然有的花不是开得最好的,不是颜色最鲜艳的,不是花骨朵最大的,但是……”

    少年的心也随着这个“但是”提起来。

    连翘的手指落在那片弯折的花瓣上,温柔地摩挲了一下:“但是它可以做最特别的,它不需要和别人一样。”

    她的面庞落在花束的后面,被窗户漏进来的暖光打上同样的橘粉色调,像是天边绮丽的晚霞,炉火中生起的炊烟,还有烛光下妈妈含泪的双眼。

    能让他一瞬间想到许许多多温暖的事物。

    他似乎一直在与谢凛较劲,暗中的观察,明目张胆的抢夺。他被谢凛教育带领与约束,自然忍不住反抗这种没来由的权威。

    他想听到有人对他说,你比你师兄厉害多了,你才是那个天才。

    可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对他说,甚至像眼前姑娘这样琢磨不透的怪胎也不曾对他这样说。

    可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不需要和别人一样。

    那股难以压制的戾气寻不到攻击的目标,茫茫然褪去了。余下是一场笼罩了万顷的苍茫大雾,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白的。

    是一片空茫。

    他听见少女唤他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响亮,是一声划破雾气的鹰啸。

    “谢非虞!”

    她喊得很大声,又垂头去看她的花。

    “不过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诶,虽然我是有一点问题吧,但主要还都是你的错。你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那脸上比锅底的灰还要黑,刮过的风都像夹了冰渣子,把我的花都吓蔫了……”

    *

    “展村长,其实也是一位修士吧?”

    桌上的秋梨汁续上了第二杯,屏风后的谈话才终于逐渐步入正轨。

    “谢仙长猜的没错,”展南浔神色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连端着杯子的手都稳如泰山,他解释道,“幼时我机缘巧合发现自己有修炼的天赋,多年来一直是自己钻研,只是一名散修罢了。”

    “散修?”谢凛微微提高了声音,有些诧异。

    修炼并非是一件易事,从入门到筑基,再到剑修、符修、丹修等分门别类的多个复杂分支。无论是修习所需要的功法,还是提升修为必不可少的灵丹妙药,降妖除魔时事半功倍的武器法宝,在仙门落魄前都是炙手可热的资源,寻常人家千金难求。

    因此,在修士中,散修只占很少的一部分。

    一来,散修凭借个人获得的提升很难与仙门宗派中拥有庞大资源托底的弟子们相媲美,因此稍微有些名气的散修在闯出一番名堂后都会很快加入给他们抛出橄榄枝的门派;

    二来,自十年前仙门凋敝后,寻常散修难以维持生计,许多都放弃了修炼一途,转去以其他活计为生了。

    散修能做到展南浔如今这个地位,成为一村之长,研制出的百草丹可‘活死人肉白骨’,可以说是相当了不起。

    展南浔点点头,没有因为谢凛的反问而恼怒,好脾气地道:“谢仙长师兄弟二人,还有叶姑娘,不也都是散修吗?”

    叶望舒确实是散修没错,但她被稀世法宝补天石认主,注定不是池中之物;至于谢凛与谢非虞,他们是因为镇厄宗的覆灭才成为了散修,在筑基等阶段还是受到了师门的照拂与庇护,能有今天的建树也并不意外。

    可展南浔若是一个从头到尾都一人钻研的散修,那他如今的实力也未免太夸张了。

    沧溟是当年七个修士设下阵法才联手镇压的妖物,此等妖物最擅长的便是隐藏自己的气息,而展南浔能拦下准备乘船渡河的二白,必然是敏锐地察觉到沧溟何时会产生暴动。这等洞察力,寻常修士望尘莫及。

    要么,他真的是绝世天才;要么,他就是有隐瞒之处。

    谢凛按下心头的疑惑暂且不表,顺着思绪将话题转到了沧溟身上,他提起从二白那里听说的展南浔拦着他不让他渡河的事情,直截了当地问:

    “村长,你会有此提醒,是早就知道无渡泽里住着个怪物吗?”

    展南浔点点头:“是啊。”

    “这怪物就住在无渡泽中,而落神村离无渡泽并不算远,村长就不怕怪物伤到村子里的人吗?”

    “沧溟不是被阵法束缚着么?”展南浔反问,“先前谢仙长也说了,我提醒了二白,让他不要在阵法松动时行船,我自然是不会让落神村的村民们有所闪失的。”

    落神村的村民……

    谢凛因为他话里精确的限定词而略微皱起眉头,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展南浔言辞恳切,态度坦然,确实像是一位处处为村民着想的好村长,也是个秉性温和、知书达理的人。

    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是自然,只是我们从对面渔村搭船过来时,才知晓这阵法需要定期献祭幼童。因此痛失爱女的船夫为了延续已经变成妖怪的女儿的性命,又杀了好多名修士。哎……”

    提起此事,谢凛的眉宇间尽是痛惜,冤冤相报何时了,无论是几百年来被献祭的女童还是那些后来丧生的修士,都死于当初那七位布下阵法的修士的轻视与傲慢。

    而展南浔感同身受地垂下眼睛,也叹了声气,过了良久,悠悠开口:“芸娘,也确实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只是采取了错误的方式,害了十七人的性命……”

    谢凛心中陡然一惊。

    他不仅知道芸娘,还知道死于她之手的修士的个数,那也就意味着他早就知道芸娘通过渡厄舟的谣言欺骗修士上船并杀掉他们的事情。

    ——这展南浔的消息比他以为的甚至要更灵通一些。

    他知道无渡泽中的沧溟、知道关押它的阵法,这些尚且算是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

    可他知道芸娘谋划的一切,甚至清楚地知道她通过这种方法杀了多少个人……这就有些可怕了。

    展南浔在这之中,做了一个老实本分的旁观者,他知道会有人死,但仍旧什么也没做。而死的那些人还是计划前往落神村的修士。

    他什么也没做,是因为阻止不了芸娘吗?

    不,不可能,芸娘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有雨童的帮助,也不应当是展南浔的对手。

    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展南浔对于这样的结果乐见其成,他本来就不希望有其他修士来到落神村。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想让那些修士来呢?

    谢凛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问了。

    他抬头,看向坐在主位的展南浔。纸窗洒下的暖光落在他略微有些苍白消瘦的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异于常人的银白色发丝和睫毛,看上去像是一幅随时会褪色到彻底消失的泼墨画作。

    “展村长,若是早知道芸娘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帮帮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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