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白府内张灯结彩,迎接双喜临门。
这第一重喜,源自中秋佳节本身。而第二重,则源于白府终于有了孙辈之喜。
数日前,宫里太医来府中例行诊脉,意外诊出萧欣儿有了两个月身孕。许是她出身武家身体强健,怀孕之后全无半点不适的反应,这才未被发觉。
白崇得知后,立刻命人筹备宴席,准备在中秋之夜邀请亲朋团聚,借佳节契机并向众人公布这个喜讯。
在多日紧锣密鼓的筹备之后,终于迎来了佳节之夜。
白府的前院足有一亩半那么大,在宴席之前庭院半空已拉起了十余道彩带,纵横交错的彩带上有规律地悬挂着八纵八横六十四只灯笼,密集的灯笼下方则渐次摆了十五张圆桌,每桌可以容纳十人。
临近开席的时点,刘玄业及太子刘珂礼二人,白崇兄弟、堂兄弟各家共五六十号人,外加大萧家十余口、小萧家二十来个亲戚、信王府三人、林府十余人,以及官场密友携家眷、嫡子嫡女共三十余位,还有三位长公主携各自夫君六人陆续莅临,收下请柬者无一缺席。
座位安排稍有讲究,正对着前厅的主桌的坐席分别坐着白崇、刘婉清、白清严、萧欣儿、刘玄业、刘珂礼与刘长泓一家三口,左右两侧的圆桌则分别安排了大萧家与林家落座,其余的桌席则由近及远分别安排了三位长公主、白家亲属、小萧家及官场好友。
秋风送爽,酉时整,当天边还挂着夕阳余晖,一轮明月在东方天际与落日交相辉映之时,白崇来到众人中央,向诸位宾客感谢致意。
“诸位,白某感激众贵宾莅临敝府,在此先敬众位一杯!”
白崇爽气地干了一杯特供的桃花酿,众人顿时叫好声一片。
待周围捧场起哄声渐消,白崇继续感叹道:“岁月不饶人呐,昨日我还在梦里策马飞奔,可晨起梳洗时,才发现自己也已两鬓苍苍了。我还依稀记得去年的中秋佳节,同夫人在院中赏乐之乐,转眼就又老了一岁。不过,今晚我将诸位挚爱亲朋请至此处,当然不是为了让大家听我一老夫感慨岁月匆匆的。不瞒大家,前些日子咱家发生了件大好事,于是乎我迫不及待地欲将这则喜讯,借今晚的契机告知众位亲朋。”
白崇故意顿了顿,仿佛自己还不舍得将这则自己盼了多年的好消息这么快就宣之于口。
“老大哥,有啥好事就别卖关子了!咱那么多人还等着吃席呢,是不是啊?”白崇的二弟朝他嚷嚷道。
白崇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在经过他身边时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来到萧欣儿身边,小心翼翼地搀扶她起身,并向所有人郑重地宣布道:“我的宝贝儿媳,有喜啦!我和夫人这把年纪,终于能抱孙子了!”
院内坐着的宾客其实已有不少猜到一二,不过他们还是配合着白崇,在他宣布之后纷纷起身道贺,“恭喜白太保!恭喜白太保!恭喜白太保……”
“感谢!感谢!”白太保笑得合不拢嘴,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了压手,示意各位宾客坐下自便。
人丁兴则家族兴。
白崇与长公主刘婉清只有独子清严一人,过去多年儿子儿媳二人关系冷淡一直是他们二人的心病,毕竟白家绵延子嗣的希望全在这对小夫妻身上。普通人家的嫡妻若久未生子,夫君往往会选择纳妾,可自家情况不同,萧欣儿毕竟是国丈孙女,又与刘玄明感情甚好,白家断然不敢纳妾下玄明的脸面。于是清严夫妇二人的状况,真正叫白崇有苦说不出。
如今,积压了多年的心事终于了却,所以白崇才一反往日低调的姿态,这般兴师动众大请四方宾客,来与自己共享喜悦。
开席之后,府内侍从们将一道道热菜呈上,白崇为了招待这么多宾客,还特意从多个私交好的人家借来了二十多个厨子帮忙,这才将这场大宴筹备万全。
饭过一半,白崇带着清严来到各桌边逐一敬酒致谢,当他们兜了一圈将所有宾客皆照顾完全后,清严回到自己的坐席落座,而白崇却在经过林家时驻足。
他轻轻拍了拍太师林太师的肩膀,二人短暂地眼神交流之后,就仿佛交流好了一般一同端着酒樽,朝另一边走去。
玄业看见二人的动向,好奇的目光不由追随他们而去。
林、白二人绕场小半圈,最终在萧家的席面旁驻足。
“亲家,来,咱俩再敬你一杯。”白崇将左手轻轻搭在萧从的肩膀上,俯下身去说道。
萧从斜眼瞥见白崇身边的来着,立马知晓了二人的来意。尽管内心抗拒,但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具备起身,毕竟这两位一老一中,是当今国内最德高望重的臣子。
白崇侧了一步,林太师则顺势凑近了一步,在萧从面前微微低头,语气诚恳地说道:“萧将军,过去因二位太后娘娘的纷争,咱们两家之间也生出了一些本不该有的恩怨。总得来说,还是当咱家对你们说一声对不住。如今局势已经明朗太平,二位娘娘也已仙逝,老夫身为林家家主,今日舔着脸来与将军道个歉,希望咱们两家往后能化干戈为玉帛,为陛下、为我大宋齐心协力,尽臣子忠心。”
萧从眼神疏远地瞧了林太师一眼,沉默着,不置可否。
见此情形,白崇赶紧拦着萧从的肩膀劝道,“萧老弟!你可知陛下如今最头疼的事儿之一,就是你们两家过去的矛盾。咱们仨都是一家之主,也都为官多年,应当有竭尽全力为陛下排忧解难的觉悟。你要知道,你今日选择退一步任天空海阔,往后咱们三家的后人才能有相互隐蔽、相互扶持的机会啊!”
白崇这番话,一下子点醒了萧从。
与父亲萧逸一样,武将出身的他在许多事情上想必言官更加耿直,在萧逸蒙冤暴毙于御史台后,萧从对朝廷始终有怨气,对林家更是怀恨在心。
由于萧从自那以后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就连玄明都担心萧姓家族自此没落,于是在禅位前将本在京外的小萧家调至京城培植。这些萧从看在眼里,心中也自然明白其中缘由,只是他始终出不了心中的一口气,也迈不出这一步。
眼下白崇提醒他要为家族后人考虑,令他如梦初醒,或者说终于认清了自己一直在逃避接受的现实。
白清严,作为新帝的发小,同时又文武双全,往后必然不缺圣恩照拂。
至于林家,作为新帝嫡系氏族,未来子孙必定前途无量。
而自家,后辈子孙相较于他们两家本就稍显平庸,玄明悄然离京后皇室内无人可以为之庇佑,若自己还与林家交恶,只怕自己的后代会收到连累,甚至重蹈当年被陷害的覆辙。
萧从想明了利害,终于抬起头,回应了林太师半悬在空中许久的酒樽。
三人寒暄了几句,言语虽然客套,却大有冰释前嫌的意味。半晌过会,他们各自回到了席位。
白崇刚刚落座,身边的玄业便端起玉壶为他斟酒。
“诶呦,陛下这怎么使得?!”白崇惶恐,连忙推拒。
玄业一把握住了白崇欲抽回的手,坚定说道:“崇叔,今儿是家宴,我是来客。您在庆贺喜事之余还不忘替我着想,我若不敬您,心里可过意不去!”
玄业把话说到这份上,白崇便不再推绝,欣然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宴席的后半段,无非是勋贵、大臣们相互敬酒、相互攀扯的环节。主桌上,刘珂礼时隔许久再次见到了自己曾经的母亲与兄长,很是亲切。
玄业见他们彼此憋了好多话想说,便成人之美准他与长泓换了个座位,趁此机会与信王府的娘俩说些体己话。
今晚这场宴席,不仅白家在京城权贵们面前出尽了风头,稳固了自己在朝廷各处的人脉,同时又替新皇玄业解了一大心病。
这便是白崇数十年来为官的智慧。他作风一点儿都不激进,很少能为皇帝做出什么开天辟地般的大功绩,多年来能稳坐三公宝座,靠的是时时把握住皇帝的心思,仅凭点滴举手之劳,常常为皇帝解决一些似乎不那么要紧,却又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烦恼。长此以往,皇帝便能一直记着他的好处。
此外,任何一名臣子盛邀群臣私会是一大忌讳,但白崇只会在这样恰当的契机宴请群臣,且每次都会将皇室一同请至府上,白府上一回这般热闹,还是多年前独子清严大婚之时。
能够邀约皇帝,可不是一般的达官显贵所能做到的。如此,白家人不仅在百官的眼里挣足了脸面,同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设宴也是一种表忠心的方式。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白家父子站在门口一一送别着莅临宾客,渐渐冷清下来的院子里只剩下玄业与信王府一行。
“我瞧你近来心情似乎好些了,莫不是找到了什么线索?”长泓揽着玄业的肩膀来到一边关切道。
“也没什么好不好的。”玄业摇摇头叹气道,“你之前的话开解了我,如今我手中的一切来自于父辈的基业与玄明做出的牺牲,之前我的任性,当真是辜负了他们。”
“嗯,你能这么想就好。”长泓点了点头面露欣慰之色,俨然一副老大哥的模样。
白府庭前人来人往,一如所有人生命中的过客来来去去。
半个时辰前还热火朝天的庭院,现在渐渐沉静。
零星的佣人不紧不慢地收拾着碗筷,送完所有宾客的白家父子二人来到玄业、长泓二人身边。
“陛下莫非是有话要说?”白崇问道。
玄业点点头,“没错。今天你们刚好都在,我有一想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陛下但说无妨。”三人异口同声。
“我这个想法,事关太子的培养。眼下珂礼一直由我带着,只是政事愈加繁忙,有时我实在脱不开身,所以我想让他拜白太保为师。至于武艺么,就劳烦清严在我不得空时偶尔教导一二,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教导太子乃是家门荣耀,我们父子二人自当全力配合陛下。”白崇拉着清严一道,恭敬行礼。
“四哥,你的意见呢?”
“啊?我当然觉得甚好!”长泓犹如一位局外人般意外中带些无措的答道:“怎么培养珂礼,自然由你这做父亲的决定就是了。”
玄业满意地张开双臂,拍了拍清严与长泓的后背,“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以后你们父子二人,可都是未来储君的师傅了!”
“臣领旨——”白家父子欲要跪下谢恩,被玄业赶紧拦下。
“私底下不用拘泥于礼数。大宋未来的江山,就指望你们来辅佐了!”
白家父子深感这句话的分量,郑重地朝着玄业点了点头。
“今晚的明月灿若银盘、丰盈圆润,我等欢聚一堂,只盼是所有至亲都能到齐,就更好了……”
十五的圆月西移,恰好正对着玄业,在眼前闪耀。
玄业微微仰着头,柔和的月光笼罩在英俊的脸颊上,明媚的轮廓在月色里煞是好看。
“爹爹,您感叹的,可是孩儿不在?”稚嫩的声音从左侧响起,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是年幼的珂礼刚与自己的兄长玩耍完毕,恰好走来。
玄业宠溺地蹲下身,将他一把抱起,“对呀,就少你一个!来,陪爹爹一起赏月!”
长泓从一边望着二人的侧影,安心地笑了。
当珂礼还是他的孩子时,长泓总是担心颠倒嫡庶引二子来日纷争,在许多场合不敢对他表现得过于宠爱。
如今他和玄业看起来,倒像是一对真正的父子。
如此,他偶尔的担心,也可以彻底放下了。
此刻,在数百里外的江州,玄明也正朝着无出二致的明月,愣着出神。
“陛下,可是想念故人了?”福子将州府送来的太师饼切块后盛在碟子里,捧到玄明面前,见他如此专注,便随口问道。
玄明愕然回过神来,浅笑着不置可否,“福子来,坐下陪我聊会儿。”
二人隔着石桌而坐,玄明顺手将玉碟推至中间,福子倒也没有推绝,自然地拿起一块一道吃了起来。
“福子啊,我娘在世时,是怎么向你们形容我的?”玄明慌乱地抬起头,可晶莹的泪珠已顺着眼角滑落,映着皎白的月光,宛若一颗流星闪过。
“娘娘她……一直说您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孩子,说您有着先帝的睿智、也有着不亚于他的心思,说您比先帝年轻时生得更漂亮,同时比那几个疯疯癫癫的公主还懂事体贴。她说,她这辈子下的最正确的决心,就是将您收为儿子。”福子目光悠远,面带春风,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往昔。
“那她在为了我,义无反顾地服下毒药后,可曾后悔过当时的冲动?”
“陛下!您彻底想错了!”福子急切地解释道,“娘娘她只是因为贵妃的要挟,绝不是因为您,您千万不要陷入自责!”
玄明淡淡地摇了摇头,“我懂她。她是一位慈母,也是一位无比看重权位的政客。虽然她曾为了稳固地位做过一些狠心的错事,但即便因此受先帝疏远怪罪,也不至于被废。她可以熬到重病缠身的先帝先一步崩逝,届时自己还是能够被尊为太后。说到底,她害怕的,还是当年大皇子逆案的真相被公诸于前朝,会让我彻底被七哥比下去。”
“陛下,您千万别这么胡思乱想。如果总将这些不好的事情都归结到自己的身上,迟早会生出心病的!”福子看着面色沉郁的玄明,满脸担忧。
玄明黯然昂起头来,目光凝滞。
望着岁岁年年常相似的明月,他忽然百感交集。
犹记得去年此时,爱情的涟漪在心底初溅水花,自己也还能像孩时一般在热闹的正宁宫内撒娇,而城府高深的父亲也会在与他独处时展现出难得一见的慈爱。
一年光景弹指而过,而今的眼前已是物是人非。
福子默默陪在玄明身边,不远处的二爷双手抱胸倚靠在门柱上,眼神里透着担忧。
短短数月来,玄明像今天这样,已不是第一回了。
古往今来,无数郁郁不得志之人最终积郁成疾,他们都非常担心玄明会就此一蹶不振。
奈何他们终究是被对方关在心门外的人,一个作为侍从、一个作为护卫,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守护在玄明的身边,偶尔充当一个负面情绪宣泄的出口。只是,也仅此而已了。
“陛下,吃些饼吧,我刚刚尝了块,甘甜得很!”福子将玉碟端到玄明眼前,玄明虽无兴致,却不愿福子难堪,还是拾了一块品尝。
确如福子所言,州府精挑细选送的太师饼不仅卖相好看,味道也如蜜汁一般甘甜。甜蜜的味道在口中绽开,苦闷的心情似乎随之缓和了两分。
“陛下,听说城里办了灯会,我陪您去瞧瞧吧?”福子见玄明脸上的伤感稍有收敛,赶忙趁热打铁。
玄明嘴唇微翕,有些犹豫。
“宗大哥,陛下要出去看灯!”福子扭头朝着二爷大声招呼道。
“好嘞!”抱胸倚坐在廊道边的二爷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小跑着就来到了玄明另一侧。
看着身边二人积极的模样,玄明知道他们是为了引自己高兴,觉得自己再这么苦着脸有些对不起他们的努力,于是抬起衣袖拭干了泪水,挤出了一抹微笑。
不多会儿,三人来到江州城的闹市。
由于近来城里的百姓生活都好了起来,大家对往后的日子也更加憧憬了,纷纷趁着中秋佳节来到街上庆贺。
每家每户门前挂着灯笼,丈宽的街道上,半空中拉满了彩带,一盏盏颜色各异的灯笼悬于其上,无尽的烛火仿佛将蜿蜒的街道,点亮成一道银河。
玄明回想起一年多前初来此地所见的场景,不禁心生感动。
“若我大宋每一位百姓都能如此心怀期待、安居乐业,那我国必能万岁昌隆,再也无惧北方蛮夷!”
玄明面含浅笑,伫立在原地喃喃道。
两边经过的行人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不过也没太在意,继续说说笑笑地观灯赏乐。
“来,快尝尝江州民间的美食!”
一转眼的功夫,福子手中已端着一碗炸豆腐来到玄明面前。
玄明拿起竹签叉起一块送入嘴里,却被生生烫了一下。
“您还好吧!都是我疏忽了!”福子见状,赶忙拿出手绢为玄明擦嘴,不停自责道。
玄明却在此刻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我今日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哈哈,您惯会打趣的!”见到玄明的神色,福子的眉头终于疏解开来。
纵横交错的街道、熠熠生辉的彩灯,绘织成阡陌交通的星海。
站在这片绵延的星海之下,玄明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与周围喜笑颜开的百姓们一样,组成了这个喧嚣热闹又清净美好的夜,一个中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