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意

    竹舍的门扉被轻轻叩响,扶倾正给江岫云换药。

    门一开,扑面而来是一阵沉香味,叶春生穿着簇新的青色长衫,发冠换了镶玉的,腰间悬着扶倾送他的香囊,随着步伐一晃一晃。

    “叶某特来为扶倾姑娘复诊。”他作揖时,眼睛直往扶倾身上瞟。

    江岫云斜倚在榻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年轻大夫红透的耳根。

    扶倾闻言抬头,“叶大夫,正巧,我这有位伤患,劳烦您给看一看。”

    当得知江岫云是扶倾救下的之后,他连连夸赞扶倾人美心善,菩萨心肠,给扶倾夸了个大红脸,还没来得及谦虚,一竹枪破空而来,咻得钉在了她身前的墙上,正好卡住她的腰。

    扶倾恼怒地往外头看去,哪吒背光站在门口,脸色晦暗不明。

    -

    “江姑娘身体里的毒素已清,服这两剂药,再休整几日便可。”叶春生搭着江岫云的脉,眼睛却往门外看去,院中扶倾正在摘桂花,发梢沾了几片金黄的花瓣。

    “叶大夫。”江岫云突然开口,“你按错手了。”

    “啊!抱歉抱歉!”叶春生慌慌张张换手,脸涨得通红。

    哪吒冷着脸走过来,把新煎的药碗重重放在桌上,“喝药。”黑褐色的药汁溅出来,正好污了叶春生雪白的袖口。

    “抱歉。”少年语气毫无诚意,“手滑。”

    扶倾正好抱了新桂花进来要做桂花酿,看到擦拭袖口的叶春生,便扯了手帕给他。叶春生腼腆地接过,却盯着帕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吒站在一旁,双手紧攥,脸色阴沉。

    -

    竹舍内,烛火摇曳,桂花酒酿的甜香混着微醺的暖意。

    四人围坐在桌前。

    扶倾为叶春生斟酒,叶春生连忙起身接过,指尖“不小心”擦过扶倾的手背,“扶倾姑娘酿的酒,比仙露还醉人。”

    扶倾抿唇轻笑,注意力却都在对面,那里,哪吒正侧身与江岫云热络地交谈。

    兴致一高,哪吒突然从扶倾手中夺过酒壶,殷勤地为江岫云斟酒,转头又为她布菜,“江姑娘尝尝这道鲈鱼,我做的。”他笑得毫无防备,连虎牙都露了出来。

    他本就生得极好,这一笑,把江岫云都看愣了。

    “说起来,”哪吒又为她舀了一碗汤,热情地接话,“江姑娘方才提到的剑法,可否教我一二……”

    烛光下,他们两人相谈甚欢,少年眉飞色舞地说着话,眉梢带笑,是从未对扶倾展露过的温和。

    “……后来那蛇妖竟化作美妇人,骗了整整一村的人。”江岫云讲得绘声绘色,很自然地搭上哪吒的肩膀,另一只手腕一翻,比划着剑招,“我一剑挑破它的七寸!”

    “好身手。”哪吒并未躲开她的触碰,甚至还往她身边靠了靠,他举起酒杯,两人指尖不经意相触,就像多年的好友。

    叶春生也笑着插话,“江姑娘真是见多识广。”

    三人有说有笑,唯独扶倾被晾在一边。

    扶倾低头盯着碗中晃动的烛影,听着他们讨论捉妖诀窍,修仙趣闻,无话不谈。而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来哪吒也可以有这么多话,也能放下心防对一个人笑得这么明媚,也能拥有十三岁少年本该拥有的蓬勃朝气。

    哪怕这人,才认识了几天。

    说他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原来,也只是对她而已。

    “我……”她犹豫开口,“去添酒。”

    “扶倾姑娘脸色不太好。”叶春生立即想要起身搀扶,“我也同去吧。”

    “用不着。”哪吒一把拉住叶春生的袖子,把他拽回椅子上,继续头也不回地给江岫云夹菜。

    -

    夜风穿过回廊,扶倾拿着刚温好的酒,却踌躇着不敢进门,屋内传来阵阵欢笑,哪吒清朗的嗓音格外清晰,“……江姑娘若是感兴趣,明日一起去后山猎妖如何?”

    里面是江岫云豪爽的笑声。

    他们在一起,每个人都很开心。

    有没有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突然觉得,人间好像也没有那么有意思。

    “扶倾姑娘,等你好些时候了,外头夜露寒凉,快进来。”是叶春生在招呼她,眼神殷切。

    扶倾扯着嘴角笑了笑,跨过门槛进屋来。

    “说起来……”江岫云醉眼朦胧,正讲在兴头上,她兴致勃勃地撑着桌子靠近哪吒,“你们可知这天底下的捉妖师,包括那些神仙,最想降服的是什么妖物?”

    哪吒往江岫云身边倾了倾身,“愿闻其详。”

    扶倾捏着酒杯的手指一紧。

    “鬼怪妖魔,最厉害的当属魔,世间最大的魔头,便是魔尊。”江岫云眸光微闪,“而魔界至尊膝下有三子……”

    她刻意压低声音,“大魔将扶光,本源是战乱中的恶念,越战越勇;二魔将望舒,生于瘟疫病痛,极难对付。除此之外……”她故意顿了顿,“魔尊还有个小女儿名唤璇玑,半人半魔,靠吸食欲念心瘴为生。”

    酒盏突然翻倒,桂花酿洒了满桌。

    “抱歉。”扶倾垂眸擦拭,指尖微微发抖。

    “传闻这位三公主虽年纪尚小还不成气候,却是魔界第一美人。”江岫云笑吟吟地看向扶倾,“不知和扶倾姑娘比如何?”

    哪吒下意识瞥了眼扶倾,立马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丑。”

    扶倾只是低头擦桌子,来来回回地擦。

    怎么就擦不干净呢……

    “皮囊再美又如何?”哪吒仰头饮尽杯中酒,少年意气风发,眼中是对妖魔不加掩饰的厌恶,“魔物都该诛尽,才能还人世一个太平。”

    扶倾脸色煞白,杯中倒影里,她的瞳孔黝黑。

    她忽然忆起初见那日,他浑身是血却仍紧紧握着卷刃的长刀,宁可死掉也不愿让自己碰他。

    那时他的神情,也如今日这般倔强。

    原来五年的朝夕相处,也抵不过一句,诛灭天下妖魔。

    “说得好!”江岫云大笑拍桌,“来日你若能得道成仙,必是诛魔先锋!”

    “我有点闷。”扶倾倏然起身,“出去透透气。”

    话音未落,她便仓皇而逃。

    哪吒没有挽留,反而给江岫云夹了块鱼肉,“江姑娘多吃些。”

    竹帘落下瞬间,他瞥见扶倾踉跄了一下。

    -

    扶倾跌跌撞撞跑出竹舍,逃到溪岸,耳边嗡嗡作响。

    “扶倾姑娘?”

    叶春生追出来,“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我……”扶倾慌忙整理情绪,“出来醒醒酒。”

    叶春生酒意未消的脸上带着几分忐忑,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其实我……心悦你已久,自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

    扶倾望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人,忽然觉得疲惫至极。她太想有个人能安慰她,想有人告诉她,是人是魔,又有什么关系……

    “叶大夫……”她声音发颤,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抬头。

    叶春生欣喜地想去牵她的手。

    竹舍大门突然吱呀一响,好像有黑影闪过。

    如死水一般的心突然瞬间清醒,扶倾慌忙后退两步,

    “抱歉。”

    -

    扶倾躺在溪边大石上看着星空发呆。

    “在这做什么?”

    哪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扶倾慌忙抹脸,却见他倚着门框冷笑,“叶春生呢?没来哄你?”

    “他说有事先回去了。”扶倾闭上眼睛,声音疲惫。

    “嘁,还以为你定会留他住宿呢。”

    一阵沉默。

    “你……”扶倾突然开口,嗓子发紧,“很欣赏江岫云姑娘?”

    哪吒一愣,随即嗤笑,“至少人家是名门正派的剑修。不像某些……”

    “我知道我是妖怪,不用提醒我。”扶倾打断他的话,自嘲地笑了一声,“……但我问心无愧。”

    哪吒紧了紧拳头,一言不发。

    扶倾往竹舍内看了一眼,“江姑娘呢?睡了?”

    “刚回房。”哪吒抬头看她,张了张口,似是有话要说。

    扶倾从大石头上跳下来,往屋内走去。

    “喂!”

    哪吒下意识朝她伸手,扶倾却没有回头。

    -

    扶倾拎着一壶酒,又晃晃悠悠去了柴房,江岫云正在给自己换药。

    她斟了一杯,推给江岫云,“江姑娘,我有话跟你说。”

    江岫云接过酒杯,脸色还有些酡红,“来坦白的?”

    扶倾指尖一颤,又恢复镇定,“你知道?”

    “你是妖怪,我不可能认错。”江岫云仰头饮尽酒液,唇角微勾,“但你不是坏妖怪。”

    这句话就像钝刀一般,狠狠扎进扶倾心里,剜得她心口生疼。

    这疼好像在跟扶倾说,你看,连她都知道。

    扶倾其实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她也不介意这世间没有她的容身之所,这里不欢迎她,就换一个地方,有人讨厌她,她就离开。

    她向来不爱给人添麻烦。

    只是因为是哪吒,是她捡来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她才会去威逼,去利诱,去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而到头来,也只有她一个人这么难过。

    “江姑娘……”扶倾攥紧衣袖,声音发涩,“我想求你一件事,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答应我。”

    “说。”

    “带哪吒走吧。”

    窗外夜风骤起,打得窗棂吱呀作响。

    江岫云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他在我这浪费了五年的时间。他本该去认识正常的人……”扶倾的声音有些哽咽。

    江岫云盯着她看了许久,“你认真的?”

    “嗯,你们才是同类。”扶倾别过脸,“他更适合跟你待在一起。”

    “你可以教他降妖除魔,教他正统法术,带他闯荡江湖,更何况他还那么喜欢你……”扶倾低头,碎发遮住泛红的眼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天赋异禀,会有更好的路,而不是困在竹林里,跟我这样一个妖物……”

    “你问过他的意愿吗?”江岫云突然打断扶倾的喃喃自语,“我倒不觉得他会答应。”

    扶倾眼中嗜着泪光,在烛光的映照下明灭摇曳,“……过几日等你伤好,你试探着向他提一句。”她的声音飘来,“若他不愿,就当我没说过。”

    江岫云叹气,“何必自欺欺人?你明明希望他拒绝。”

    没有回答。

    只有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嗯”,又马上消散在空气中。

    -

    晨雾未散,江岫云按约定提起远行之事。

    “哪吒,如今我伤已痊愈,该启程了。”她状似随意,“你……可愿同往?”

    扶倾捏着衣角站在一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

    哪吒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扶倾心下一空,猛地抬头,却见少年已经转身去收拾行囊,背影决绝。

    “吒儿……”她追到他房间门口,声音发颤,却还是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此去山高路远,定是凶险万分,你……要不要再想想?”

    “不必。”

    包袱皮一下拉紧,哪吒头也不回,“早该走了。”

    “可是……”

    “让开。”

    他侧身绕过她时,衣袖带起的风扑在她脸上,凉得刺骨。扶倾下意识去拽他的腕带,却被他躲开,她声音发抖,“你就这么讨厌这里?”

    “不是正合你意吗?”哪吒冷笑一声,“不耽误你和叶公子的好事。”

    “什么叶……”扶倾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煞白,“那天晚上你看到了?那你也该知道我没有……”

    “知道。”他打断她,继续往门外走,“你嫌我碍事。”

    竹篱外,江岫云牵来两匹马。

    扶倾站在门槛边,看着哪吒利落地翻身上马,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他漆黑的眼底。

    她想伸手抓住他的,可是刚抬起手,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保重。”江岫云冲她拱手,眼中带着歉意。

    这个总是笑吟吟的女孩,此刻像是被抽走魂魄,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马蹄声渐起,尘土飞扬。扶倾死死盯着那道越来越小,一直挺拔如松的身影,直到眼睛酸涩模糊。

    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竹舍门关上的瞬间,扶倾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她又想起很多年前,八岁的哪吒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想逃离这里。

    只不过那次,她直接把他抓了回来,逼他留在自己身边。

    而这次,她觉得自己该放手了。

    窗外,最后一缕晨雾散尽,风一吹,孤寂的竹林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压抑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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