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一路疾行,眼中只有杀意。
妖怪的鲜血溅在他脸上,他连擦都不擦,只是麻木地挥枪、刺穿、再挥枪。江岫云跟在后面,靴上也沾染了被杀妖物的猩红血迹,她几次想开口,却被他周身那股近乎暴戾的冷意逼退。
看着他斩妖如麻的狠劲,江岫云心惊不已,那些曾让她苦战的妖怪,在哪吒的枪下竟如草芥般脆弱。
扶倾说过他有天赋,竟不知是如此天纵奇才。
和那日酒席上的热络完全不一样,整十天,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有时一天都在沉默杀敌中度过,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好像早就死在了竹林小院。
“你……”江岫云终于忍不住,“要不要歇一歇?”
哪吒没回答,只是将竹枪狠狠钉进一只狼妖的头颅,枪尖入地三分。少年眼底翻涌着血色,已经杀红了眼,这股近乎自虐的专注,仿佛只有杀戮才能压下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躁,好让他暂时忘却一些东西。
自离开竹舍,他便化作一柄出鞘的凶刃,沿途妖怪尸骨堆积成小山。
他很难入睡,只有手里攥着一个小盒子,才肯闭上眼睛。
江岫元看到他的手在发抖。
可到了深夜,哪吒却总是惊醒。
梦里全是那个人。
她坐在秋千上冲他笑,她煮的桂花酒酿的甜香,她变成猫儿在他身上撒娇,她喊他吒儿,她最后抓着他包袱时泛白的指节……
“扶倾……!!!”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衣衫。他再一次被梦境撕扯得支离破碎。
那天他在窗外,听到扶倾和江岫云说,把带他走。
他死死攥着窗台,力道大到指甲劈裂了都不知晓。
她要赶我走。
胸口疼得仿佛被人生生挖去一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十日破晓,江岫云醒来时,发现哪吒已经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望着远处扬起的尘土,摇了摇头,她早知哪吒撑不过半月,没想到十天就要回去了。
只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少年人依然不知道这种情愫代表了什么,他不理解,也许耻于承认,但他的脚步,目光,永远是心之所向。
-
哪吒几乎是拼了命地往回赶。马累瘫,就用双腿跑,靴底磨穿,脚掌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
他几乎不眠不休,十天的路程,三天就跑完了。
终于回到了那片竹林。
当看到熟悉的竹叶晃动,闻到熟悉的竹香,他突然好难受。
心一揪一揪的疼。
他情怯,整理好自己的呼吸,才一步一步认真地往里走去。
好像一场梦境。
竹舍还在。
秋千还在。
满院枯叶。
灶台上甚至还有半瓶没喝完的桂花酿。
可扶倾不在了。
哪吒站在门口,浑身发冷。他翻遍了整座竹舍,她的衣服、首饰、忘川草,她常用的物件,全都不见了。
除此之外,一切如旧。
“扶倾......?”
他声音发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无人应答。
他眼前一阵发黑。
-
他疯了似的跑遍整座山。
溪边。
没有。
后山。
没有。
常去的镇子。
没有。
甚至当初自己被她捡到的那片竹林,他也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都没有。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哪吒跪在竹舍前,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
他这才意识到……
她真的走了。
不是赌气,不是玩笑,是彻彻底底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扶倾……”
不是妖孽,不是妖女,明明白白是她的名字。
以往他能喊一声她的名字,她都会暗喜半天。
这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他还能去哪里找她?
他这才发觉,自己对她的了解,真的太少太少了。
他声音嘶哑,眼眶通红,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求你…回来……”
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笑着从屋里跑出来,捏着他的脸说,
——臭崽子。
——别哭啊,我不是在这吗?
——
青丘的桃花终年不谢。
扶倾赤足踩在落满花瓣的山径上,她抬头望着云雾缭绕的狐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袖。她离开竹林已有五日,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最终还是来了这里。
这里的结界对她形同虚设。扶倾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山顶的宫殿前。
“站住!”
一道娇喝声响起,两个狐族少女伸出锋利的爪子拦住她的去路,狐耳竖起,眼神凌厉,警惕地盯着她,“何人擅闯青丘?”
扶倾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再抬眸,瞳中妖异光华大盛。只一眼,两只小狐狸的胸膛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钝物击中,瞬间失了神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扶倾向她们再走两步,居高临下睨她们,声音依然轻柔,“你们家主子呢?”
其中一只怯生生的,尾巴都垂在地上,“在、在后山温泉……”
扶倾点头,径直往后山走去。
-
温泉雾气氤氲,水面上飘着层层叠叠的桃花瓣。
池中一人影背对着她,身后九条雪白的狐尾在水中舒展,懒洋洋地泡着,头也不回,“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扶倾脚步顿住,随即轻笑,“夭夭,是我。”
水声哗啦一响。
涂山夭夭猛地回头,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边,一双金色狐瞳瞪得圆圆的,随即又冷下脸来飞速背过身去,九条雪白狐尾烦躁地拍打着水面,
“来人,送客!”
“夭夭。”她轻唤。
“别这么叫我!”水面炸开,涂山夭夭再次猛地转身,两只毛茸茸的狐耳恼怒地立起,妖媚入骨的脸此时竟有些狰狞,“魔界三公主大驾光临,是要借兵还是借道?”
扶倾解下沾满风尘的外袍,赤足踏入温泉,“借个栖身之所。”
“哦?”夭夭的尾巴尖悄悄翘起,刻意敛了怒意把声音变得懒散的,带着幽怨的甜腻,
“那怎么选我这破地方?”
水面突然结起薄冰,扶倾垂眸看着自己倒影,“没地方去了。”
狐尾在水面上轻摇,夭夭贴着她耳畔呵气,“这么多年不来找我,一来就这副模样……”她突然咬住扶倾的耳垂,“真当我是收破烂的?”
扶倾无奈,“生气了?”
“我哪敢生三公主的气?青丘庙小,哪容得下这么大人物?”夭夭冷哼,尾巴却不受控制地摇了摇,“您贵人事忙,今日倒是稀客。”
扶倾伸手拨了拨水面的花瓣,“我来投奔你,收留我一阵子?”
夭夭狐耳一抖,差点从水里跳出来,又强自按捺住,故作冷淡道,“听说你养了个人类,正乐不思蜀呢,怎么,玩腻了?”
扶倾垂眸,“不提他。”
夭夭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水珠顺着她雪白的肌肤滚落,九条尾巴在身后炸开,“那个小王八蛋在哪!我这就去宰了他!”
扶倾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别闹。”
夭夭反手扣住她的手指,狐狸眼眯起,“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扶倾叹气,“仙魔两界战乱不止,我不想连累你。”
“撒谎!”夭夭气得尾巴都竖起来了,“你就是心里只有那个人类小孩!你从来没有饲养过谁这么长时间!”
扶倾看着她,轻声道,“那我走了。”
话音未落,雪白的身影瞬间闪至她面前,九条尾巴飞速展开,像一张网般将她所有退路堵住。
夭夭咬牙切齿,狐瞳里燃着怒火,“来了还想走?”
扶倾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后退半步,却见夭夭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扶倾无奈,刚要开口,夭夭却突然凑近,红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三公主,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扶倾还没来得及反应,夭夭已经整个人扑了上来,九条尾巴瞬间缠住她的腰肢,湿漉漉的吻落在她颈侧。
“夭夭!”扶倾偏头躲开,伸手抵住她的肩膀。
夭夭不满地哼了一声,却还是松开了她,只是尾巴仍固执地绕在她手腕上,“你来都来了,还想跑?”
“没想跑。”
“那就住下。”夭夭拽着她往宫殿走,“我的床够大,够我们俩睡。”
-
青丘的夜风带着桃花的甜香。
大殿内,珠帘垂落,熏香袅袅。
“……扶倾?”
涂山夭夭把扶倾按在软榻上,捂嘴痴痴笑着,“好蠢的名字,哪有璇玑好听。”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扶倾不满,“你不喜欢也给我憋着。”
“奴家哪敢呐~”夭夭故意抛了个媚眼,指尖挑起扶倾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瘦了。”
“我只是……”
话未说完,夭夭突然俯身凑近,红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谁欺负你了?那小王八蛋?”
扶倾一怔,随即苦笑,“你怎么知道?”
狐族一向擅长蛊惑人心,尤其对于情欲最是敏感。她当然能感觉到扶倾动了情,但她就是不肯说。
“哼。”夭夭松开她,九条尾巴不爽地甩了甩,“猜的。”
扶倾垂下眼睫,没说话。
夭夭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尾巴缠上她的腰,抱得紧紧的。
“你活该!”她恶狠狠地说,“我等你这么多年,你一次都不来,现在被欺负了才想起我?”
扶倾被她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忍不住笑了,“夭夭,你勒太紧了……”
“闭嘴!”夭夭凶巴巴地瞪她,却还是松了松力道,“既然来了,以后就住这儿。”
“我只是暂住……”
“不行!”夭夭打断她,狐瞳眯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你哪儿都别想去。”
说罢,她突然低头,在扶倾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扶倾:“……?”
夭夭得意地舔了舔唇角。
妖怪是这样的,它们才不管你是什么,是人是妖是仙是魔,都不在乎。它们很少去爱,但它们的爱最是纯粹,哪怕是一块石头,一片叶子,只要欢喜,就要放在心尖上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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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倾在青丘住下了。
一住便是三个月。
夭夭给她准备了最华丽的寝殿,每日变着花样哄她开心,美酒佳肴、奇珍异宝,贵为青丘之主还亲自跳舞给她看。
那日,夭夭着了最华美的红衣舞裙,在殿上踏着弦音翩翩起舞。
“怎么样?”夭夭转了个圈,九条尾巴如雪浪翻飞,媚眼如丝地看向扶倾,“比那个小王八蛋好看吧?”
扶倾托腮轻笑,“嗯,好看。”
夭夭得意地哼了一声,扑过来伏在她双膝上,“那你就别想他了,以后只看我。”
扶倾任由她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那里是竹林小院的方向。
夭夭察觉到她的走神,狐瞳一暗,突然用犬齿咬她的手指,“不准想别人。”
扶倾吃痛,无奈地推开她,“夭夭,别闹……”
“我偏要。”夭夭耍赖般起身搂住她,尾巴缠得更紧,指尖勾着她一缕黑发,“当年在魔狱救我时,不是说好每年都来看我?”
扶倾望着榻边摇曳的灯火,光影在她苍白的脸上浮动,“不是跟你说过了,时局动荡,不想连累你,但现在……我没地方去了。”
夭夭哼了一声,指甲突然变长,轻轻划过她颈侧,她忽然俯身,九尾如牢笼般将人困住,“那你哥呢?”
扶倾闻言一怔,表情有些不自然,“……也不想提他。”
“跟我也不肯说?”夭夭的表情很是受伤,泪水缀在眼角,楚楚可怜。狐媚子最擅这摇尾乞怜的招数,而扶倾偏偏就吃这套。
“……我哥……”扶倾犹豫着组织措辞,“他要我和他成亲,说,这样族人就会接纳我了。”
“所以你逃出来了?”
扶倾神色黯然。
夭夭可看不得她如此,一把搂住她,“谁看不起你,就杀了谁,你若是下不去手,我便来替你,凭什么受这窝囊气?!”
扶倾伸手摸了摸她的狐耳,夭夭狐狸眼眯起,很受用地甩了甩耳朵。
“夭夭……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总想着接近人类?”扶倾垂眸,这么长时间了,她被哪吒伤的心一点没好,反而变本加厉,一想到那日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就抽抽的疼,甚至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刻意地想要去忘记,可是思念却愈演愈烈。
“我身为半人半魔之躯,父王容不下我,又被魔族视为异端,想与人类亲近,却一样被喊打喊杀。”扶倾闭上眼睛,悲哀,“我只想找到属于我的地方,可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别这样说!”
夭夭急得扑上去就要亲她,被扶倾拦住,委屈,“没地方去就一辈子呆在我这,只要我在一天,你就是我青丘的狐后!妖魔双修岂不快哉?!”
扶倾:……
姐妹和你掏心窝,你和姐妹滚被窝。
跟这狐媚子讲不了一点道理。
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气氛。
-
消息便是这时候传到的。
信使神色慌张,身上还有几处伤痕,不重但下手极其刁钻,明显是警告意味更甚。
夭夭刚哄睡了扶倾,她把人挥退至门外,自己也退出寝殿关上房门,顺便设了一道隔音结界。
“什么事?”
她神色淡然地把玩着指尖火红的丹蔻。
“主上!外面、外面打来了个人类捉妖师,年纪小但武功极其高强,非要破了结界强闯青丘!”信使是只红毛小狐狸,它浑身发抖,狐耳都耷拉下来,明显被吓坏了,“我们拦着不让他进来,他就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守卫,留我一个来报信,说他要找……要找……”
夭夭皱眉,不耐烦,“要找什么,说呀!”
“他要找一只小猫妖,名唤……扶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