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皇室规制,帝卿每次出行时,需得由十二名执乾护卫环列帝卿的车架四周,一是为护驾,以免帝卿受到不知名人士的袭击,二是为彰显皇室威仪,俗称充面子用的。
所以当谢廷玉骑着踏月骓突如其来地闯进来时,执乾护卫长大喊一声“放肆!何人敢扰帝卿车架”,立马有四个护卫呈包夹之势,团团围住谢廷玉,以乾封其退路。
谢廷玉轻飘飘地睨一眼,丝毫不怵这些护卫,甚至是一拉缰绳,踏月骓鼻息一喷,原地转个圈。
“殿下,几日不见,就这么生分见外,这不好吧?”
生分见外这等平平无奇的用词,却在谢廷玉的口中带有那么一丝她人无法体会的缱绻。
姬怜忍不住用牙齿咬住口中软肉来控制面上热度,抬手示意,“你们都退下。”
四位护卫依言回归队列。
像是吃透了某位美人的心理,谢廷玉促狭一笑,拍拍胯-下的踏月骓,此马犹如成精,顿时与主人心意相通,往车窗边踱近几步。
她将脸倏地凑过去,顿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多谢殿下高抬贵手。”
说话间,那条束发用的长长发带尾梢扫过姬怜的手背,痒痒的。
姬怜抿唇不语,只一味细细打量着谢廷玉手中拿着的檀木匣子,通体漆黑,光从这朴素无华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谢廷玉,”姬怜忽然开口,声音低了好几分,“这盒子难不成是装了什么宝物,我看你如此宝贝。该不会是……”
他下意识地抓住那根恼人发带的尾梢,“该不会是…”
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你要送给某位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吧?”
这话讲出来时,姬怜自己先愣住了。他心里暗自懊悔自己怎么就把真话给说出来,又不能真叫人看出,只得强作镇定地与谢廷玉对视。
谢廷玉吃吃笑出两声,不答反问:“殿下,你耳朵怎么那么红?是被晒的吗?”
“闭嘴……”姬怜别过脸去,手指一绕,将那缕发带缠在上面,“爱说不说,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又是阵阵马蹄声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长街那一端,两道身影并辔而来。
谢廷玉原本倾身向前的姿态渐渐直起,拿着檀木匣边的指骨绷紧。
待看清枣红马上那身穿绛红色武袍女郎的面容,她嘴角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哒哒两声,两匹马齐齐停在踏月骓跟前。
皎雪骢看到主人,以及熟悉的玩伴,亲昵地凑过来与踏月骓互相轻蹭脖颈。
这一下可是直接将王栖梧和谢廷玉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
马儿亲呢的无心之举,倒是在旁人看来多了几分隐晦意味。
绛红色武袍女郎脸色微沉,以拳抵唇清咳三声,示意王栖梧靠过来。
王栖梧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谢廷玉手中的檀木匣子,哪里注意到那几声咳嗽。他嘴角不自觉扬起,伸手就要去接,“多谢……”
他该喊她什么好呢?她如此仗义相助,我怎么还能生分地喊她女郎呢,怎么也应该喊她姐姐呀。
王栖梧眉眼弯弯:“多谢姐姐。”末了又补充一句,“姐姐你人真好。”
此言一出,顿时有两人神色各异,内心已经开始炸了。
姬怜手指一松,任由那缕发带从指尖滑落。
心下泛起一股有点苦,又有点酸,还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姐姐这两个字就好像是一颗露珠,在舌尖上滚来滚去,不舍得咽下,也不舍得吐出去。
姬怜面无表情地思忖:“哦,原来是为了这位……”他认得那武袍女子,是琅琊王氏的长女,身边的那位蒙面郎君自然是她的同胞弟弟。
“原来是为了这位王郎。两家倒是挨得挺近。”他在心里如是想。
那武袍女郎则是心里暗戳戳地想:“弟弟啊弟弟,你怎么能随便喊人姐姐呢。虽然这个人……”
她又开始重新打量起谢廷玉,算上上回她偷偷地猫在树上围观莲心穿鱼那次,此为第二次。
武袍女郎的视线扫过谢廷玉执弓的手,嗯,骨节分明,握力想必不俗;又扫过谢廷玉挺直绷紧的腰腹,嗯,腰也不错,柔韧如竹;最后到谢廷玉的长相,嗯……行吧,这声姐姐喊了就喊了,她当得起。
她又瞥一眼正小心翼翼检查匣中白玉横刀的王栖梧,心中了然,不用多说,这块玉八成又是要供到那位早逝的王姨母灵前。
反观谢廷玉这边,全部心神都在这个武袍女郎身上。
她心神恍惚,几乎要以为故人也一道复生了。
眼前女子身量颀长,绛红武袍衬得肩线如刃,玉带束出劲瘦腰身。
此人相貌上乘,尤其是那双凤眼,眼尾斜飞入鬓,自带三分飒爽英气。乌发以一银纹发带扎成一束利落的高马尾。
光站在那儿,观其臂膀、身姿,就令人觉得很有力量。
这是一个长得很像王琢璋的女子。
武袍女郎抱拳拱手,先行一礼:“琅琊王氏,王兰之。”她微微侧身,“这是我阿弟,王栖梧。多谢女郎此次仗义相助,敬谢不敏。”
谢廷玉回礼:“陈郡谢氏,谢廷玉。”
王栖梧顺着杆儿爬接话:“原来是廷玉姐姐……”
已经开始喊廷玉姐姐了。姬怜在心里凉凉地想,快速地瞄一眼谢廷玉紧盯着对方的神情后垂眸,嘴角往下一撇。
不过一声姐姐就能让人心神不在……女人……女人还真的是……一看美色就不知道心神飘哪里去了。
王栖梧眨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我…廷玉姐姐…你人真好…我…”
王兰之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扯到身侧,压低声音道:“你顶多喊一声谢姐姐就好了,怎么还喊人廷玉姐姐呢,多冒昧呀。”指尖在他额角不轻不重地戳一下。
谢廷玉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
“那怎么能行呢……”王栖梧咬唇,指腹摩挲着檀木匣子的边缘,突然眼睛一亮:“我得要好好谢谢你。我请你……我请你……”
话还未说完又被王兰之拽了回去:“若是想请人一道吃饭就免了。孤男寡女同席,传出去像什么话?”她眯起凤眼,“你如今尚在闺中待嫁,要懂得避嫌。”
王栖梧则小声回:“什么待嫁,我才不要嫁给其她人。我早就说过了呀,我自小就想要嫁给璇……唔……”
王兰之眼疾手快地一把将王栖梧的嘴给捂上了。
这方谢廷玉和姬怜也在互相悄悄地咬耳朵。
谢廷玉故作惊讶:“大夏天的,怎么突然可以这么冷。咦,我怎么越靠近殿下越觉得冷?”
姬怜冷飕飕地看向谢廷玉:“原来你今日这么兴师动众是为了这位王郎。怎么,谢廷玉,你这个假道士心动了?”
谢廷玉扬起嘴角:“我这只是寻常的见义勇为罢了。”
姬怜一把拽住谢廷玉的发带,力道不轻不重地一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的园子都在乌衣巷,挨得还挺近,我是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喝到你们二人的喜酒?”
谢廷玉一脸笑嘻嘻,从善如流地回道:“我要是摆喜酒,肯定少不了殿下你那份。殿下,你莫急。”
姬怜见谢廷玉这回答好像是应下了,一股带着邪火的气在他的胸膛处上下跳动。他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只是索然地一松发带,别过脸去,不再理会谢廷玉。她果然真的很讨厌。
这方金吾卫都尉桓折缨带着两队护卫疾步而来。她身着轻甲,腰间佩刀,步履生风间甲叶铮然作响。
桓折缨先是查看地上躺着的贼人,又扫过袁氏车辕上的撞痕。她抬手一挥,立刻有数名金吾卫列队而出,往袁氏车驾走去。
特勒骠前蹄抬起,对着地上两名匪人腹部狠狠踩踏。
尚存一息的手腕中箭匪人被马踹得生痛,痛得在地上蜷缩打滚,手腕上的伤口汩汩流血。
特勒骠喷撒鼻息,甩着尾巴,心满意足地踱步回王栖梧的身边。
金吾卫两人一组架起匪人离去,地上只余几道暗红的血迹。
桓折缨大步流星走向王兰之。见状,王兰之、王栖梧与谢廷玉三人齐齐翻身下马相迎。
“未曾想王统领也在,”桓折缨抱拳一礼,“今日这场闹剧,倒是让你今天见笑话。”
王兰之如今在司戎府下的戍卫所任戍卫统领一职,故桓折缨唤她一声王统领。
她给桓折缨肩上一拳,“你让我看的笑话还少吗?”她侧身介绍谢廷玉:“这是降服那两位小贼的谢娘子。陈郡谢氏,谢廷玉。”
桓折缨目光略过谢廷玉,对其很是赞赏。
谢大司徒送信给她母亲桓斩月,让其教授射艺一事,桓折缨是知道的。母亲还在私底下抱怨大司徒私事公办,滥用职权来给她女儿谋私利,很是头痛。想来,若是母亲今日在现场,见刚刚谢廷玉那惊艳两箭,想必会对收徒授艺一事绝无怨言。
桓折缨对谢廷玉抱拳:“感谢谢娘子今日的鼎力相助。”
她又转向车窗内的姬怜,单膝跪地,“殿下受惊了,可还安好?”
姬怜摇头,“都尉客气了,你不必如此。”
桓折缨起身,甲胄哗啦一响:“殿下无恙便好。”她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血迹,沉声道:“今日一事,我等定当严加审讯。末将告退。”
“桓都尉,我看这不妥吧。”
众人循声望去。
哐当一声,车门拉开,袁望舒从里头下来。
她理理衣袖,朝姬怜行一礼后,一指前襟上的大片水渍,“本来我好端端地在车内饮茶,只是马车一晃荡,茶水洒落。让殿下见笑了。”
袁望舒抬眼看向这个近日让她恨得牙痒痒的谢廷玉,又看向一旁的王兰之。
一个、两个她都很讨厌的人现如今都站在一块。
自从宫内那闹鬼一事解决后,皇帝除掉好些个袁氏在宫内的眼线,为避免牵连,她只好躲在建康郊外的清凉山庄内避避风头。
如今母亲归家,连发几封信命她归家,想必是要为这事好好训斥她一翻。
真的是要新仇旧账一起算。
袁望舒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桓都尉为人正直,我相信这件事你定当秉公处理。但我觉得此事,还得有一人须为此负责。”
“袁娘子请讲。”
袁望舒看向谢廷玉,“私以为,谢娘子也应该一同接受审讯。”
被点名的谢廷玉“啊”了一声,“……你在说我吗?”
王栖梧倒是双颊绯红,气得跺脚,直接喊人大名:“袁望舒,你说什么呢?!廷玉姐姐好心帮我,你却让她与犯人同审,你是何居心?你真的是……坏人一个。”
袁望舒道:“王郎此言差矣。谢廷玉是替人擒贼不假,但她行事莽撞,并没有为百姓着想,肆意纵马追逐,导致部分摊位翻倒受损,难道不该问责谢廷玉?”
她一展从袖中掏出来的扇子:“她若是真有心擒贼,何必非要耽误到此时,反而要等到帝卿车架前?我看她说不准是存心要闹出动静,好显得自己本事过人。”
一番话下来,把一位擒贼有功之人,反倒说成个哗众取宠之徒。
袁望舒见谢廷玉一脸无动于衷,又道:“听闻谢二是从上清观出来,想必对捉贼这等技艺之事疏忽。人啊,还是不要轻易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
还真的是会说,且能说。
不过,谢廷玉比袁望舒更知道怎么气人。
谢廷玉轻轻叹一口气:“望舒娘说的对,捉人这事我委实是个外行,让各位见笑了。”
她展颜一笑,话锋一转,“不过,我昔日在上清观当道士修行时,主业是超度亡魂,副业才是射箭消遣。望舒娘,以后你家里死了人之后需要道士做法,尽管来找我,这事我很专业,管埋又管做法,送葬哭坟一条龙服务,包你满意。到时候给你算便宜点,五十贯钱一次,就能让你府里的人早日往生极乐。”
袁望舒脸色一沉,摇扇的手一停,“谢廷玉,你……”
谢廷玉笑容愈发灿烂可掬,“好了,不要再讲了,再讲下去我手上的弓弦可就要弹到你脑门上了哦。”
她指尖拨动弓弦发出一声响,“到时候我可不负责,毕竟我射艺稀疏平常,伤到人是常有的事。”
王栖梧肩膀直抖,眼里闪着笑意。
姬怜垂首抿唇,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咳嗽。
王兰之与桓折缨对这番话听得极为舒畅,默默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神中读出了对谢廷玉的赞赏。
这二位心里头不爽袁望舒久矣,但碍于面上,故都不会搬到明面上来。一听谢廷玉如此不给袁望舒面子,都心里暗戳戳地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袁望舒想回嘴驳斥,又不知从何说起,整个人僵在那儿,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怨毒地盯着谢廷玉。
谢廷玉对此浑不在意,看向桓折缨,“那就有劳桓都尉带路了。”
桓折缨道:“那就麻烦谢娘子了,随我们金吾卫走一趟即可。也只是些许例行询问。”
谢廷玉颔首。
她倒是真的没意见。
坐牢这件事,她很有经验。更何况这前脚她一下狱,后脚就会有谢大司徒捞她出来,左不过就是在牢里喝杯茶的事。
坐牢嘛,真的就是区区小事一桩。
在即将被金吾卫带走之际,岑秀终于是头顶几片菜叶,骑着马姗姗来迟。
岑秀远远地就看见谢廷玉,大声喊道:“少主人哎,你是跑得真快,倒可真的是苦了我。那道路上全是各种瓜果菜叶,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沿街乱扔......”
等骑到跟前一看,发现谢廷玉困在金吾卫队列之中,颇有种要被问罪之味。
岑秀瞪大双眼:“哎……少主人,你要去哪?”
“哦,去牢里一趟。”
谢廷玉将背后的角弓扔过去,吩咐道:“帮我把弓,皎雪骢带回去,踏月骓就随我去一趟。”
岑秀手忙脚乱接住角弓,张大嘴巴愣在原地,继而慌里慌张地去抓皎雪骢的马缰,“啥?什么坐牢?咱们不是做好事吗?怎么就坐牢了?”
谢廷玉翻身上马,漫不经心:“没事,你回去让母亲把我捞出来。”说罢一夹马腹,她混入金吾卫的队伍之中。
王兰之拽住欲要上马一同跟过去的王栖梧,“我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吗?回府去。”
王栖梧眼巴巴望着谢廷玉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我……那我想回府求祖母。”
王兰之板起一张脸,“你回去之后不许对今日的事声张,她不会出事的。”见王栖梧一副不依不饶样,王兰之一捏眉心,“真没事,金吾卫向来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袁望舒冷哼一声,回到马车内,沉声让车妇启程。
等谢廷玉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姬怜这才放下帘幔。
姬怜低声吩咐绛珠:“你拿着我的玉牌,去派人给谢廷玉作保,让金吾卫审问完之后尽快放人。”
按照这个时辰,等岑秀一来一回,再到谢大司徒的信送到金吾卫,怕不是要到亥时。他…他才没有担心她,只是…为了报答上次她在宫内破解厉鬼之事而已。
绛珠应声下车。
车轮滚滚声起,帝卿车架往城郊外的慈恩寺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