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汝南在新的初夏送走了自己血缘意义上的姑姑。
他把宋丽云葬在她父母和哥哥的旁边,也算是让他们这家关系畸形的亲人团聚。他没有给她办葬礼,浪费时间和钱,反正也不会有人过来,他也不可能给她守灵。
他象征性地在坟前给她烧了许多纸钱,以后就不用过来了。
走之前,他捏紧手里氧化的铜钥匙,残红穿透云层,大地熠熠生辉,黯淡的钥匙增添了些许明亮。
鬼使神差的,宋汝南推开老家的大门。他前不久刚来过,为了见宋丽云最后一面。
这一次,谁都没有在等他,只有簌簌落下的灰尘。他推开铁门,推开了十年尘埃的岁月。
院里的杏树已经很高大了,在宋汝南出逃的那年,它弱弱小小的,仿佛只要风一吹就能把它吹折。
宋汝南没有进屋里,独自坐在主屋前的水泥阶上,杏树大概也生病了,在生命旺盛的夏天枝叶凋零,枝头缀着几颗摇摇欲坠的小杏。
故地重游,便免不了被往事纠缠。
枯叶晃一晃,抖落一段少年旧时光。
阮伊佳抓在自己手腕的凉意仍然残存,她浑身颤抖,布满青紫的脸无助地看着年少的宋汝南,捂着隆起的肚子倒在树下。
“怎么办……怎么办啊汝南。”阮伊佳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我快被他打死了,我的孩子要……”
她说不下去了,哭声凄切。
宋汝南的脸上也挂了彩,稚嫩的脸紧紧绷着,眼底却有一闪而过的迷茫。他微微侧过脸抬眼,盯向侧屋从门缝里张望的女人。
宋丽云被那一眼吓得立马合上门,宋汝南嘲讽地笑了下,这个人从来如此,只会在暗地里挑事嚼舌根,明面上又胆小怕事不敢直视任何人。
阮伊佳还在哭,细细的泣音充斥无限绝望,也许是因为不忍心再听,也或许是受够了隔几天就要流血,宋汝南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跑吧。”
阮伊佳呆住了,多年的囚笼生活让她忘记了她以前是一个敢独自去国外的勇敢少女,闻言露出怯色,放在肚子上的手不由收紧。
“跑吧。”宋汝南眼里燃烧着一团火,“我们一起逃走,和这里再也没关系。”
他看向阮伊佳的肚子,里面孕育着一团生命,“佳姨,你要和我一起逃吗?”
阮伊佳哭得比刚才更激烈,也更痛快,拉紧宋汝南的手。
他父亲几乎夜不归宿,要么找女人要么赌博,即使回来也是醉醺醺倒头就睡。
阮伊佳身上没有钱,家里的一切财产都被那个男人牢牢把握。全家人都知道钱在哪里放,但是没有人敢拿。
宋汝南从厨房里拿起擀面杖,使出了毕生力气砸向卧室外的玻璃。
碎片噼里啪啦飞溅,血沿着眼角流下,宋汝南没有感觉到痛,一股前所未有的叛逆和兴奋充盈胸腔。
他利落翻窗,木盒就那样大咧咧敞开着,里面放着存折银行卡和花花绿绿的钱。
他没有多看,随手抓了一把买车票的钱跳出窗外,又跑进杂物间翻出一张黑白遗像卷入口袋,宋丽云从另一侧房间的窗户探出头。
风凄厉呼号,他抓住阮伊佳的手腕拉着她跑,霓虹灯杂乱地照在这座小城市的夜景中,不息车流横纵冲撞。
宋汝南兴奋逃窜,闷热凝滞的空气中蹿入刺刀似的冷气涌入喉管。
要跑!
要快跑!
他不要命似的逃离,阮伊佳被他带着跑,脚步踉跄,身后刺耳的摩托车胎擦地声混着叫骂不绝。
刺啦——
摩托车横停在前方,宋汝南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无力掉在地面。
车上下来的男人面目阴沉,眉骨横亘一条疤,臭烘烘的酒气弥散在空气里。宋汝南恶狠狠瞪着他,握紧拳头随时准备扑过去和他对抗。
阮伊佳突然发出一声痛号,捂住肚子跌坐在地。
宋汝南脸色唰地白了,男人抬起腿就要往她肚子上蹿,宋汝南扑在她身前把她紧紧护住。
拳脚不断落在身上,没有停歇的间隙,阮伊佳哭喊着叫他的名字,向路人求救的声音全部被空气吹散,宋汝南把嘴唇咬烂了也不肯痛呼出声,眼睛泄露出仇恨的情绪。
男人醉意上头,再次抬起脚要踹时单脚趔趄,宋汝南看准时机反扑,像头敏捷凶猛的小豹把他往马路中间推远。
刺目的白光突如其来,亮如乍现白昼,宋汝南大脑一片空白压在男人身上,直到一只手从后面把他扯回去。
他跌入柔软的怀抱,眼睛被冰凉的手掌捂着,腿上措不及防被溅上滚烫的液体。
一声沉重噗通,像是有重物被高高抛至半空后被重重掷地。
他在黑暗里闻到了浓厚的铁锈味。
腥红的气流卷落古老记忆,化作庭院前萧瑟的病树,一颗杏子落地。
宋汝南抓在掌心,果皮上的细密绒毛扎手,他走到墙根生锈的水龙头,把这颗皮皱肉少的黄杏简单冲洗。
他咬了一口,没吃出什么味道,干脆坐回阶上慢慢吃,果肉在齿间咀嚼,干巴巴入喉,很涩。
果核躺在手心,他在麻木里后知后觉品尝到酸意,连鼻子和眉毛都忍不住皱起来,唇角微微抽搐。
当他坐上公交车,途径曾发生过一场车祸的路段,喉间回味苦楚,他终于反应过来那颗杏子的滋味,额头抵住窗户无声哭泣起来。
宋丽云也死了啊,那个懦弱爱嚼舌根的女人也死了,在她入土一整天以后,宋汝南在黄昏里的公车中想起她曾经带他偷偷去买过一袋水果糖。
阮灵怨恨他,宋丽云长辞人世,他在尘世的最后联系断绝。
不如就此离去吧,就死在母亲身边,一如出生之时在母亲怀里安眠。
电子女声冷冰冰提醒宋汝南该下车了,他独自走下车门,迎面是广阔的黑夜,婆娑树影在路灯下伸出森森鬼爪。
这里离他租住的小区还有很长的路,需要倒一班车或者打车,他今夜很想在外面走走,双手插在兜里往目的地走。
前头十字路口的便利店花坛旁蹲着一个人,头埋在膝盖里,宋汝南脚步顿了下,往那边过去。
“你来干什么?”他居高临下俯视那人的发旋,“拜你所赐,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和佳姨断绝来往,在老家教书,一辈子蜗居在阴沟里,你还想要什么?”
那个人抬起头,苍白秀丽的脸上先是愣了下,旋即涌上愤怒的情绪,攥起他的领口恨不得勒死他。
“你一直在哪里?”阮宁看见他,火气噌噌往外冒,“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周,有多少人把我当成……”
“阮宁。”宋汝南轻轻叫他的名字。
宋汝南很少这么对他轻声细语的说话,阮宁奇异地不说了,领口的十指不自觉松了松。
“我累了,很累。”他疲倦地看着阮宁,“没精力和你斗了。”
阮宁怔了两秒,眼里划过一丝复杂情绪,“我也没想和你斗!”
他又生气了。
“带我去你家。”他高高抬起下巴,“我们一笔一笔账慢慢算。”
宋汝南深深看了他一眼,掏出手机叫网约车。
阮宁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他做任何事都喜欢去繁从简,进去宋汝南的小房子,他看上茶几摆的水果刀,刀锋在白炽灯下泛起凛冽寒光。
他抓住刀柄,宋汝南以为他想削水果没有管他,下一秒,他举起水果刀刺入自己手臂,速度快到宋汝南来不及反应,鲜血浸透柔软衣料。
“你疯了?”
宋汝南冲过去要夺走他手里的水果刀,阮宁手腕一翻避开他劈过来的手,刀尖朝下猛地没入宋汝南肩头。
热血糊了阮宁半张脸,有一滴溅入眼睛,再睁眼,红得冷艳逼人。
宋汝南不动了,低头垂眸看了眼伤口,随后细细瞧着阮宁。
“这两刀下去……”阮宁五官微皱,冷汗从额头密密滑下,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我们以往恩怨勾销。”
宋汝南讽道:“怎么勾销?”
阮宁眉头蹙得更紧,低下头沉默下来,半晌,他笑了下:“你来阳城,离我那么远,快乐吗?”
宋汝南目光如锋,拳头紧紧握住,头顶白炽灯晃了下,恍惚中阮宁的脸晦明难辨。
兴许是夏风焦灼,两个人的眼神黏着在一起,呼吸彼此纠缠。
窗户砰地被一只手按闭,窗台麻雀扑棱翅膀飞起,阮宁后脑勺磕上玻璃,撞得他眼冒金星。
他吻过许多人,怜悯似的施舍给他们一段温柔,他们的一蹙一笑都只能由他来主导,当宋汝南咬上他的唇瓣,他在短暂的失神后微微睁大眼睛,流出慌张的神态推了推他。
宋汝南啃咬得更狠,阮宁和他较劲习惯了,当即蹿出一股不服输的火气,抬手攥紧他的头发收力,牙齿上下一碰咬回去。
两个人斗兽一样互相啃咬角逐,阮宁把宋汝南往外推想扭转两人的姿势,宋汝南屈腿顶在他两腿间,扣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
室内气温渐渐攀升,混着刺鼻的血腥味,两人的眼神都有些失焦,不知道是谁先叫了一声疼才结束这场荒唐闹剧。
两人看了看对方,又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
阮宁心虚移眼望向窗外黑洞洞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