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海面以下是暗流汹涌的暗潮,他清醒地沉沦,厌弃一切却又与他们同流合污。于是他痛恨的同时也平等地痛恨着自己。〕
那人是往届的校霸混子,毕业后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做工,听说还是家里人托关系找进去的。在校的时候就经常能在校园广播通报里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杜铭深对这种人并不熟悉,唯一有记忆点的是,这人染了一脑袋黄毛,穿着修理厂浸着机油的蓝色工服,十分好认。
姜岸认识他。杜铭深想。
那个人身后还跟了两个学徒工,杜铭深多看了几眼。
姜岸单肩挎着书包,抬头对上那黄毛的目光,忽而笑了。
“跑到这里来了啊!我听人说了,你挺猛啊。”
“有事儿?”
“聊聊?”
姜岸闻言一笑,将书包随意往肩上一搭:“可以。”
一行人走进一旁的小路,转身的瞬间,姜岸的视线与杜铭深交汇。他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毛,姜岸此时的眼神与白天在教室里懒洋洋的漫不经心样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什么神情呢?杜铭深想起丛林里的猎豹,眸子里释放着凶意的嗤笑,像是在玩弄猎物,令他有些不寒而栗。
姜岸注意到了他,嘴角微微勾起,随后移开视线。那黄毛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偏头打量着杜铭深,眼中不怀好意。杜铭深连忙转过头避开,朝着与他们不同的方向继续走,离开的时候只听得到那人问姜岸:
“那男的,你认识?”
姜岸沉默了几秒,随后杜铭深听到一声轻笑。
“…不记得。”
他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着。
…………
晚自习是无趣的,但却是免费的写作业的时间。
晚上十点四十,五节晚自习结束,墨色穹顶下已经一片寂静,只有昏黄的路灯苟延残喘。一盏灯是一个家庭,一种命运,一条路。杜铭深看着这些或明或暗的灯火心里想着:我的路在哪里呢?
杜铭深的父亲是一名危险品司机,经常在外地不见人影,母亲在学校附近的超市上班,时间很久,六点上班八点半下班,每天三餐杜铭深都见不到她,只能见到桌上做好的饭菜。每日相处的时间只有夜晚睡前的短暂时光。母亲是农村人,学问浅,什么也不懂,只懂得保证儿子的温饱。不过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杜铭深还要奢求什么呢?还能奢求什么呢?
今晚没有风,杜铭深一边走着一边想。沉静的夜晚,无风,便少了一些寒意,多了一丝闷热。整个世界像被泡在昏黄的酒液里,里面的树醉了,泡在里面的人也醉了。画面像是从一片咖黄色的玻璃碎片后面折射出来,闷闷的,躁躁的,透着不真实,像一个无端而起的梦。
杜铭深扫过校门口每个家庭的相遇汇合,千万张脸上有千万种不同的活法。他垂下眼眸,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不知会通往哪里。
一路无言,他用钥匙打开门,屋里有灯,母亲坐在桌子旁,见他回来站起身。
“回来啦。”
“嗯。”
“…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妈。”
两相沉默。
杜铭深背着书包走进自己的卧室,十点四十放学,但没有人十点四十就休息停下来不学了。
十点四十之前是明面上的战场,十点四十之后是每个人各自的挣扎。
没人知道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没人不这样做。
过了一会,母亲轻轻推开他的房门,站在门口,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深深……明天,用不用我去接你?”
“……不用。”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谢谢妈,我一个人可以的。”
“……”母亲沉默了几秒,“那好……”
又是一阵沉默。
“明早你想吃什么?”
“……还是煎蛋就好,不用太麻烦。”
“那好,那你……好好学吧。”
说完,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星期四早上,杜铭深走出房门,暂且能被称作是客厅的隔断桌上放着一碟煎蛋。
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早已习惯。
坐下,吃早餐,收拾盘子,穿校服,背书包,拿钥匙,换鞋,出门。
初晨的太阳斜斜的挂着,和昨天一样的温度。今天的阳光和昨天的一样,他想着。
六点五十,杜铭深到达教室,里面已经有一些同学了。七点开始早自习,一小时后上课。讲台侧靠近门口的墙上挂着倒计时牌:
距高考还有398天。
汉字是黑色的,数字的是红色的,鲜艳得像卷子上一道道评判对错的符号。
他的座位那里是空空的。
姜岸还没来。
杜铭深来到座位上放下书包,拿出早自习要用的书,再次看了一眼窗外,楼下那棵抽条得很慢的树,收回视线,低头看了起来。
七点铃响,班级里所有人都站起来早读——早晨一个小时可以各自背诵自己的知识点,不要求统一。
姜岸还是没来。
七点零三,旁边的书桌咚的一声响,一只干瘪的书包被扔在桌上。
一片闹哄哄的早读声中,杜铭深看到自己的新同桌先是在座位上坐了一会,随意收纳着带来的东西,然后趴在桌上抬头看了看他拿着的书脊上的名字,手伸进书桌堂,摸出了那本崭新课本,这才站起来懒洋洋地拉着长音念起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杜铭深转动眼珠看了她一眼,姜岸还是昨天那副样子。宽大不合身的校服,低马尾……还有鼻梁骨上多出来的创口贴。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联想到昨晚听到的有关姜岸转学原因,杜铭深不禁收回了视线。
这种人,最好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
八点,上课了。
姜岸立刻坐了下来,双臂环着脑袋趴在桌上。杜铭深瞟了一眼,不敢说什么。
今天第一节是数学课,数理之美,在于变化。数学老师是一位男老师,十分严苛,虽然并不负责他们班,但也是其他班级的班主任。
“同学们把练习册拿出来。”视线环视整个班级,微微皱眉,语气不善,“最后一排靠窗那同学旁边的,上课了,能不能精神精神?”
杜铭深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的姜岸,班级里其他人也都回过头来看向这里。他看见姜岸撇了撇嘴角,显然是听到了。
“不清醒就站起来听吧!”数学老师带着不满的愠怒声音响起,面带嘲讽冷笑了一声,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姜岸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头也没抬一下,目光散漫地在其他地方漫游。比起房间里的东西,她似乎更喜欢窗外。
这个班里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
“老师,我能去外面站着吗?”
这是姜岸第一次主动开口,汇聚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
数学老师打量着她,像是在看什么异类。
“走廊有风,更清醒。”姜岸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门开着,也能听见您讲课。”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姜岸便直接带上练习册走出了教室,转身,背对着门口的墙边立定。她随手翻开练习册,举起来,双手捧着埋在脸上,深深吸了一口印刷油墨的味道,随后上移,把练习册摊开,顶在脑袋上。
杜铭深坐在座位上,看不到姜岸的身影,只能透过教室中间的玻璃看到随着微风不时翻飞的页角。
少女像窗外流过的云,像不拘泥的风,像将夜天边倔强不肯落幕的残霞。
姜岸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回到座位上坐着,只有课间下一节上课铃声快要响起时才会回到座位上像模像样似的取个课本。杜铭深觉得,她甚至可能更愿意直接把课桌搬到外面走廊里去。
这一晚,姜岸还是没有来学校。
平平无奇的周五,平平无奇的上课下课放学。真正算得上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天,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的话。
杜铭深在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堵,对方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校园名流”。
那小黄毛手劲大的很,周围一群学徒小跟班们,逮到杜铭深的影子扯着他的校服后领就拽到了一旁狭小幽深的弯廊里。
“你就是姜岸的那个新同桌?”不着调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嘲笑。
“……”杜铭深沉默不语,只是护着头。
那小黄毛啐了一口:“找不到她,就找你好了!昨天的账还没算完!”说着,便拉着他一路甩进了小巷里。杜铭深身上的校服被揪起一角,褶皱不堪。那群人显然是之前在姜岸处吃了苦头,想来找她麻烦的,只不过姜岸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却让他们抓住了杜铭深。
尽管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联系。
杜铭深自知打不过又跑不脱,这群人虽然人多势众,但都没有带武器,顶多就是打一顿泄愤,不会出什么大事。于是他蹲下身,抬起双臂抱住脑袋护着头,承接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拳打脚踢,心里默默计着时间熬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一声大笑。那笑声如炸雷般骤然响起,在小巷里显得尤为突兀,渐渐盖过了打斗声。小黄毛和他的跟班们听到了这声音,慢慢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只见姜岸一手反扣在肩上,手里拎着松松瘪瘪的书包,横亘在肩上,一手扶着巷子旁的矮墙弯腰大笑,笑得很起劲,很大声。
杜铭深抬起头,看见姜岸站在巷子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肆意疯狂。
姜岸笑够了,这才直起身,把肩上挎的书包甩下来,打开拉链,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喜欢可乐还是雪碧?”
这话是对着杜铭深说的。
他护着头,从两臂之间的缝隙偏头,对上她戏谑的视线。
是在……问我?
他心想。
小黄毛松开杜铭深笑道:“哟,这不是姜岸吗!”
没等到杜铭深回答的姜岸歪头一笑,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两瓶可乐:“哦,不好意思,我忘记我只有可乐了~”
说着,猛地摇晃了几下,脱手飞出,直奔那小黄毛和为首的一人头上砸过去,言语里没有丝毫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