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和寂静会无限模糊人的意识,洛宣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时间仿佛停止流逝,而痛苦是活着的伴生品,只有死亡才能让一切停止。
他像一滩烂肉一样躺在地上,身上青衫白衣的弟子袍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赤红的鲜血洒上去,干涸之后又有新的鲜血洒上去,层层叠叠,使衣服的颜色深得近似黑色。
沾了血的头发黏糊糊地附在他的脸上,他有点想把它吹到一旁,嘴还没动,全身就剧烈地抽痛起来。
看来人对疼痛的忍耐的确是可以训练的,第一天他只想撞墙,现在他还有闲心瞎想。
看来乌陌离是挺恨我的。
他也不清楚自己还能撑多久,撑多久好像也没有意义。
门被打开的瞬间,洛宣还以为是乌陌离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招,去而复返,他眯起眼看过去,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唐子韶。
唐子韶一看到他的样子,惊得手上的提灯都摔在地上,他连忙快走几步,跪下身去想把地上的人扶坐起来,结果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半天,都没找到一块能下手的地方。
“他们怎么能这样……”
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是偷溜进来的,洛宣想说话,结果嘴一张就咳,边咳边吐血。
唐子韶见状,手忙脚乱地从腰间取出一个药瓶,一股脑倒在手心,全给他喂了下去。
幸亏这丹药入口即化,不然洛宣说不定就被他噎死了。
化灵散的解药。
洛宣眨了眨眼,感受着久违的灵力重新在他的经脉里流动。
只是可惜……
唐子韶看着黑红色的灵力丝丝缕缕缠绕着地上的人,一点点修复他的伤口,愣住了。
半晌,他开口,声音低得轻不可闻:“……你入魔了?”
洛宣没说话,撑起半个身子,闭着眼调整了几下呼吸,接着盘腿而坐,屏息凝神,片刻后压抑住躁动四溢的灵力,再睁眼,血红色的双眸如琉璃,眉目低垂,看着地上泛光的提灯。
他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站起身,没想到刚修复的经脉还不太好用,没稳住身形,踉跄了一下,唐子韶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多谢。”洛宣收回被他扶住的手,慢慢地走了几步,捡起提灯递到他手心,“……只是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说完,并不看唐子韶,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整个地牢静得连风的呼吸都能清晰可闻,洛宣残破的衣角划过地面,在石板上留下一些斑驳的血迹,他仿佛魂魄般易碎,摇曳间就会被吹散。
唐子韶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夜,攸宁城残月高悬,冷风催冰雨,全城几乎倾巢而出,马蹄声声,剑光如林,只为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洛宣随手捞了一把没碎的剑,披着满身银月,出尘似神明,幽幽似魂魄,缓缓走在尸山血海中,仿若闲庭散步。
他以魔修的身份越狱而出,当着攸宁城所有人的面大杀四方,亲手把乌陌停的尸体钉在了城主府的匾额上。
他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
从他入魔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打算再回长青山了。
后来,他奄奄一息地晕倒在攸宁城附近的一处密林里,任由雨打风吹,一天一夜才苏醒过来。
再后来,他孤身一人漂泊天涯,三山六岛九殿十二城悉数对他下了通缉令。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有的时候他可以藏好自己,有的时候不行,受了很多伤,也不会照顾自己,就任由伤口自生自灭。
剑阁开阁之时,青鸾传信,云遏给他的请帖上只有两个字:洛宣。
他终究成为了没有来处的人。
或许是看他一身伤痕善心大发,又或许是得了云遏的指示,青鸾陪着他一路走到了剑阁。
他在剑阁见到了云遏。
云遏很少会和进剑阁的人见面,在他看来,这些人大多数终其一生也达不到他一半的成就,并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
但他专门来找了洛宣。
彼时洛宣正待在那块刻了天榜的石碑前,他坐在一块巨石上,正好可以平视天榜的顶端。
他手肘支着膝盖,手支着侧脸,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块石碑发呆。
洛宣看到云遏来,动也不动,语气熟稔:“你这里缺不缺人看门?”
“我这里不是养济院,我也没什么善心。”云遏语气毫无波澜,他指尖轻弹,一道金色的符文飞向洛宣,在他面前停住。
那符文金色的线条缓缓流动,逐渐形成一个字,是“怜”。
他接着道:“你不去大殿,但是剑阁赐字是规矩,没有赐字你拿不走任何一把剑,你且收好。”
洛宣别过脸看着他:“你这有没有吉利点的赐字,这个字听起来就很可怜。”
“……”云遏闭了闭眼,“少跟你爹学。”
“看来是没有。”洛宣一跃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我都那么可怜了,你能不能善心大发收留我?”
云遏眯起眼:“……你真要彻底和长青山决裂?萧迟虽然对你下了通缉令,但到现在可都没松口说要把你逐出长青山。”
“只是因为我不是他徒弟他说了不算而已。”洛宣笑了笑,“我师尊还没出关呢。”
说到这,他血红的双眸流转出一些光彩,“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和萧迟商量,让他瞒着我师尊这件事?”
“你不想让柳时清知道?”
洛宣轻笑一声:“他老人家本来就身体不好,要是知道养出这么个徒弟,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瞒着不好么,说不定等他养好伤,我早就死了,到时尘归尘土归土,他也不会有多介怀。”
云遏见过柳时清一面,对他的性子多多少少有点了解,淡淡地道:“他会去掘坟的。”
他这个想法,分明每一个点都在柳时清的雷区上蹦。
先不提有没有苦衷,光是自作主张,瞒而不报就够他在柳时清那喝一壶了。
洛宣乐观地道:“那也挺好,至少说明我还有个坟呢。”
……简直油盐不进。
看在洛复几的面子上,云遏勉强再劝了劝他:“你可以回去找柳时清。”
洛宣眨了眨眼:“然后让他为了我硬刚剩下的两山六岛九殿十二城?”
说完他自己把自己逗笑了,“还是算了吧,他当年就是一时兴起收了我,要是因此把命搭进去,那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了。而且——”
他话锋一转,盯着云遏道:“云阁主当真会放我走吗?”
云遏:“……”
看来这个小兔崽子知道的比他想的要多。
“你真的愿意留下来?”云遏抬眸看着他的眼睛,“在我手底下讨口饭吃可不容易。”
洛宣低低地笑:“除了我,云阁主准备上哪再去找一个人,既能控制住长程道那群疯子,又能镇住无间魔界的封印?”
“从我踏进剑阁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打算放我走。”
“我答应过洛复几,”云遏声音平稳,“如果你只想自由,我会放你走。”
“然后过个几年,等无间魔界封印一破,人间一片刀山火海,”洛宣舔了舔嘴唇,“长青山发现再也压制不住无易,一个个都为了镇剑而丧命,你再来让我做选择?”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当初把我带到长青山脚下的人是你吗?”
云遏答应了洛复几不逼他,所以他要他心甘情愿去无间魔界。
他早早就下好了这盘棋,只要洛宣不愿意看长青山所有人命丧黄泉,用无数人命换自己的自由,他就得照他计划的做。
云遏被他戳穿,也并不意外,他早对洛宣的敏锐心里有数,所以很是坦然:“我很抱歉,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洛宣朝他伸出手:“道歉就不必了,把剑给我吧。”
云遏抬手,点点星光在他手心汇成一把剑,剑身裂纹遍布,但是剑气凛然,势如潜龙。
柳时清见过这把剑。
在无间魔界。
“洛复几给它起名‘九万里’,如今旧主已逝,剑名自消,你给它重新起个名字吧。”
九万里缓缓落在了洛宣手心,他眉目轻垂,慢而坚定地握住剑柄,随手挽了个剑花将剑负在身后。
九万里瞬间认主,剑气刹那扫过整个剑阁,久久不息。
“那就叫是非吧。”
我一生诸多种种,是非在我。
洛宣在剑阁待了三天。
走之前,云遏问他有没有什么想留下的。
他一剑将仙榜名碑对面的那块巨石也削成了一块碑,在上面刻了两行字:
是谁偏要问来路,醒也飘零,梦也飘零。
是君到底意难平,生也憾恨,死也憾恨。
他提着剑离开了莫忘山。
从此青冥浩浩,渌水滔滔,万里长骛,再不能回首。
云遏和他说,从长程道起点的千嶂城,走到无间魔界的入口半落江流,一共是九万里。
这九万里,是洛复几的一生。所以他给自己的剑起名叫九万里。
如今,他也要走一遍这漫漫长路。
独自一人。
是他明月清风皆负尽,余生只见高楼阶下尘,再难寻故春。
刀剑加身三千劫,阎罗殿里久淹留。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他要跨越千山万水,森罗地狱,赴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