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一道刺耳的铜锣声穿透黑夜，伴随着沙哑阴森的报更声在风中回荡，好似碰撞在林间的树叶枝桠之间，回弹往复，形成层层叠叠的回声。
这回声冲进人的脑子里，撞得人眼前一片恍惚，萧迟狠狠晃了几下脑袋才稳住心神，他不无哀怨地看向身边的柳时清：“我早就说你走错了吧！”
去剑阁的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吧。
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相信柳时清认识路啊……
他们本来在山里走得好好的，不知道半路误入了哪里，反应过来的时候，四周已经一片黑暗，迷雾环绕了。
柳时清耳尖一动，眼疾手快地拉过萧迟的手，几步退到身后约有半人高的草丛里，伸手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蹲下躲好。
萧迟刚想问怎么了，一阵风铃声就传了过来，眼前的迷雾瞬间浓郁了许多，其中影影绰绰晃着些人影，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如同幻觉一般。
他来莫忘山之前做了好些功课，此时已想到他和柳时清误入哪里了。
这里是莫忘山百骨冢。
传闻莫忘山百骨冢每逢百年便有百鬼夜行，要迎一位世间一等一的美人，做鬼王的新娘子，俗称鬼王迎亲。
当然，说是迎，其实就是硬抢。据说被这位“鬼王”看中的人，不管在哪，都会被他手下的“百鬼”掳来。
这么有意思的事情，竟然能给他们遇到？
他给柳时清做口型：“打吗？”
柳时清看都没看他，剑直接飞出去了，人也紧随其后。
萧迟：“……”
您老人家只会单打独斗吗？
他叹口气，认命般地提着剑冲进了迷雾里。
这些鬼怪意外地好解决，防御力极低，没几下就被他们全都戳死了，化成一堆堆白骨，左一点右一点铺在地上。
剩下一个布满灰尘的红轿子。
外面刀光剑影的，这里面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萧迟摸了摸下巴：“里面真的有人吗，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他这边正犹豫着，柳时清已经走上前去用剑柄挑开了较帘。
……
萧迟心里一沉，握紧了手里的剑。
从他的视角看不清轿子里面是什么，只能看到柳时清站在原地没什么动作，他走上前去往里看——里面竟然真的端坐着个“新娘子”。
一身凤冠霞帔，盖着个红纱盖头。
只是好像个假人一样，规规矩矩地靠坐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在萧迟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轿子里的新娘子突然动了。
她缓缓站起身，不料低估了自己的身高，一下撞到了轿顶。虽然盖着盖头，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她头上叮呤当啷戴着一堆银器，这一撞撞得不轻，萧迟看着都疼。
她扶着轿子的车壁稳了稳身形，看起来又想往前走，但是脚步不稳，直接跌进了柳时清怀里。
柳时清早在眼前的新娘子刚动的时候，人就已后退了半步，手往下按住剑，随时准备出招，结果对方直接跌进了自己怀里，搞得他一脸懵，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下意识伸出去想扶一下对方的手停在半空，想了想，还是扶了上去。
他扶着怀里的新娘子站稳，手顿了顿，还是掀开了她的盖头，见她只是一直盯着他眨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被点了穴。
穴被解开，对方张了张嘴，最后干巴巴地道：“……多谢。”
嗯？
是个男的？
萧迟奇了，凑上前去，震惊道：“美成这样竟然是男的？”
“……”
洛宣低着头抿了抿嘴，有点哭笑不得。
他刚醒过来，完全弄不懂眼前的状况，只能依稀分辨出自己面前是好多年前的柳时清和萧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明显他是被拉入了某个幻象，不过他的情况实在是太不容乐观了，他全身的修为都莫名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普通人。
为了了解情况，他只好编了一套来历，经过好一番谈话，才从两人口中套出些消息来。
原来现在在他眼前的是初登剑阁的柳时清和萧迟，他们在莫忘山迷了路，呃，应该说是柳时清执意认为自己走的是对的路，萧迟抗争不过，只好跟着他走。
萧迟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我都怀疑他是故意的，别人说往东他偏要往西。”
柳时清正半蹲着身子，捡起几块地上的白骨研究，闻言，拿手里的碎骨做暗器，眼疾手快地砸了一下萧迟的小腿。
萧迟躲闪不急，被他砸个正着，上蹿下跳地要找柳时清算账。
洛宣没忍住，笑了，他一边拆着头上那些复杂的头饰，一边道：“那两位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跟我走！”萧迟晃了晃手里的请帖，“我才不会连地图都看不懂呢。”
不过……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来：“嘶，我们要不先把你送出莫忘山？这里太危险了。”
“来不及了。”柳时清拍了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平静地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萧迟看了一眼他，算了算时间，的确是有点赶，若是洛宣家离得远八成是来不及，只是带着一个普通人去剑阁，当真能保证不出意外吗？
他心里有疑惑，但为了不让洛宣平白担心，没有说出来，只是问他：“你愿意去吗？”
洛宣当然乐意。
于是三个人就由萧迟带路，往剑阁进发了。柳时清看起来是当真对那几块白骨感兴趣，临走还顺了一块带着。
剑阁之旅并没有遇到什么情况，基本上可以说都是按照洛宣听说过的流程发展的，只有一处让他意外，就是柳时清的剑阁赐字。
不论前世今生，这个字都是一个秘密。
裘轻死后，除了剑阁阁主和柳时清，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字是什么。
而洛宣这次亲眼看到了。
金色的线条缓缓流动，柳时清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那个字。
他无可无不可地收下了剑阁的箴言。
他或许由这个字引发了许多思考，又或许没有。当时意气风发的少年还不知道，命运多容易峰回路转，又多容易戛然而止。
剑阁赐字，字字成谶。
柳时清临走之前和云遏下了一盘棋，棋差一着，输了。但他嘴角含笑，眉目间并没有什么遗憾，一语双关地道：“百年之后，我当胜君三分。”
洛宣和他在莫忘山边缘道别，他执意就送到这里，柳时清也就随他了。
临别时，他双眸微敛，一手手心抵在胸前，一手背至身后，向他微微俯身，行了个妥帖潇洒，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告别礼。
“天地久悠悠，故友自重逢。”
恰好万里长风穿山而过，错落层叠的山水间，少年衣衫猎猎如飞羽，声音清越：“就此别过，我们江湖再会。”
群山在他身后黯成灰色，天地之间只有一抹白衣青衫，身形似竹，恣意如墨。
洛宣看着他眨了眨眼。
长风里陷落进一滴雨。
如果他能一直这么自由就好了。洛宣想。
“他还和我说过，”洛宣耳畔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却字字如锤，“他一生所求，是自由。”
洛宣缓缓回过头，云遏一身华缎长衣，眉目间没什么表情，隔着两步远与他相望。
周身的场景飞速破碎褪去，瞬息间，他们就置身于一处荒凉崖边。
不再是幻境了。洛宣清晰地意识到，他所处的地方，他面前的人，都不再是幻境营造的假象了。
“云阁主，这么巧。”洛宣笑着和他打招呼。
“不巧。”云遏并不买他的帐，目光浅浅地看着他，“我等你很久了。”
“是吗，那我可真是太荣幸了。”洛宣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我怎么记得，我们好像不认识啊？”
“看来这一次，洛复几并没有打算让你和我走。”他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好像早就料到一般，“他竟然有办法重塑你的血脉封印，的确长进不小。”
云遏一步步靠近洛宣，直到他退无可退，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他伸出手，轻而不容反抗地将他推了下去，“你需要再认识一个人，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