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司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办公室进去又出来的。
他记得楼梯间围了很多人,孙海威还在地上痛苦嘶喊。他想下楼梯,但脚上像戴了镣铐系着千斤铁球,死拽着他动弹不得。
楼道吹过阵阵凉风,刮得悬空的手裂疼。
耳边窃窃私语的声音忽近忽远,简司年迷茫地看着人群。
他在里面看到了温槐序。
这场围观最终在孔富赶来时结束。
温槐序校服外套的口袋撑得鼓,露出一角包装袋,她看着简司年从她身边走过。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去,他又欺负孙海威,这人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啊。”
“从楼梯上面摔下来这得骨折吧?他们一班的班主任非得闹不可。”
“别说班主任了,人家家长一会儿就杀到学校。啧啧啧,这次简司年一定会被退学,上次的大过处分还没消呢。”
议论声不止,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等温槐序回神时,楼梯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手抚上脸,掌心传来的温度依附着脸颊。
还是好冷。
年级主任办公室内,孔富正在调监控。
孙海威先被送去了校医室,校医初步检查后让他去医院拍个片,有可能是骨折。
孔富也坐不住,弯着腰点击鼠标。三楼的监控报修的只有一个,左侧那个。右侧那个能看,但是距离远,细节看不清,只能看个大概。
简司年当时也确实伸手了,在监控里乍一看还真像他把孙海威推下去的。
“我没推他。”简司年心情丧气,垂着眼看向电脑屏幕。
他不想背这口黑锅。
孔富微微叹息,暂停了监控画面。
“等孙海威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你先回教室准备下午的课。”
脑子沉重,简司年浑身无力,冰冷感一直笼罩着全身,连手都是麻的。
他讨厌这种感觉。
往回走,距离下午第一节上课还有十分钟。
温槐序在走廊外,背靠着栏杆等他。
脚步停住,两人隔着大半的距离,简司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我没推他。”语气放弱,委屈又无力。
“我知道。”
温槐序正眼看他,她读过很多有关心理学的书,人的下意识反应不会说谎。当时在楼梯的台阶上,她看见他的茫然,错愕,恐惧。
还有孤立无援。
她一直觉得人再怎么坏也不至于伤害自己来栽赃别人,现实还是给她上了一课。
人心就像藏在犄角的污垢,挡住看不着,却又在某一刻暴露无遗。
“查监控了吗?”温槐序问。
“查了。”听见她的回答,简司年不安的心放松了一瞬,开始解释,“但当时我确实伸手了。他想过来抓我,我下意识就……就拍开了他的手。”
现在想来,他到底有没有碰到孙海威?他自己都不知道。
只能等孙海威的检查结果。
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第一节课简司年魂不守舍,头晕得厉害。
下课铃一响,他突然起身,看向窗外。
孔富在外面等他。
孙海威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轻微骨折。
“孙海威的家长已经在办公室了,我也联系了你的家长,但电话打不通。你还有其他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这事儿需要家长们面对面沟通。”领着他往办公室走,孔富的语气低落,沧桑不少。
“没有了。”简司年觉得自己脑袋快要爆炸,“我一个就行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机也能处理的事儿。”孔富有点不高兴。
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办公室。
为了处理这件事,其他老师纷纷避开,办公室内就只有杨素琴,孙海威,孙海威的母亲。
见到推儿子下楼的“罪魁祸首”,孙母几乎是立马起身,高跟鞋在瓷砖地上踩得噔噔响。她走得快,扬起一阵风,身上的香水味在室内散开。
“啪——”干脆利落的一巴掌,猝不及防。
指甲划过皮肤火辣辣的疼,孙母卵足了劲儿,这巴掌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很清脆。
简司年连门外其他人打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杨素琴慌忙迎上前,挡在简司年前面:“孙海威家长您这是干什么?真相还没出来之前冷静一下好吗?不要意气用事,这样对学生来说是很不公平的。”
“真相还没出来?”孙母声音拔高,手指着一旁的电脑,“那监控明晃晃地拍下来了!就是他推的我儿子,有眼睛的都能看清楚吧?说白了他今天敢把人推下楼,明儿指不着拿着把刀去违法犯罪。把这样的学生放在学校里,你们这些老师是怎么想的?!到底有没有点师德!”
“我今天就一句话,这个学生必须开除!并且向我们家海威道歉!”
“什么垃圾玩意儿都能念书了,普高的门槛还是太低。”
怒火攻心,孙母的话口无遮拦。连孔富都听不下去了,打断她:“这位家长,您先冷静下,这件事兴许还有误会。”
“误会?”孙母瞬间炸了毛,表情嘲讽,“主任,我们家海威品学兼优,有礼貌有教养。给学校拿过不少奖考过多少次年级前几您是知道的吧?”
“您说有误会?能有什么误会?难不成是我儿子自己滚下去摔成骨折来污蔑这位同学的?”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孔富忙打圆场。
“那是什么意思?”孙母咄咄逼人,“今天这事儿您必须给个说法。”
说罢,她想伸手去揪简司年的衣领,被杨素琴挡过去了。
“啧。”孙母蹙眉,“我都在这儿站这么久了,对方家长是不打算出面解决这件事儿?”
“也难怪,能养出这幅德行的孩子会是什么负责的家庭。”
“我没推他。”听她骂了半晌,简司年终于抬头,冷冷地看着她,“您还真说对了,就是您儿子自己摔下去的。”
在一旁看戏的孙海威挑挑眉,默不作声。
孙母尖叫起来:“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你倒是说说我们家海威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什么理由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真是荒谬,死皮赖脸的。”
孙海威眼里藏不住的得意,挑衅似地抬了抬缠着绷带的右手。
滤镜这种东西真可怕,简司年看着女人扭曲的脸,微微叹息。
“关于简司年的处理结果,我们还需要经校委会讨论决定。”孔富将她扶至椅子坐下,生怕她一会儿又动手,“这件事会有结果的,您不要太激动。”
“主任!”孙母不满,“您能理解一位母亲吗?”
“好好好。”孔富连忙安抚她。
杨素琴悄悄拍了拍简司年的背,示意他先回去上课。
开门离开,楼道空荡。
已经上课十分钟了。
简司年先去了趟卫生间。
他脸上的巴掌印很明显,红的一片。他当时想过躲的,但是脚无论怎样也动不了,硬生生挨下来了。
冷水洗了把脸,左脸颊还烧灼。
好难啊,怎么自己过得好一点就这么难。
水滴落在瓷缸边上,他低下头,不想去看镜中的自己。
这件事的传播速度很快,仅仅一个下午,整个年级都知道了。
简司年把孙海威推下楼摔至骨折。
“他怎么还不被开除啊,太恐怖了吧。”
“就是就是,每次路过他我都胆战心惊的。”
“孙海威也是可怜,这是第二次了吧?他就这么看不惯好学生吗?”
课间,讨论声不止。简司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也被搬出来,添油加醋继续在众人间口口相传。
姚雪手死死捏着笔,脸色惨白。
那些议论声越来越不堪入耳,姚雪突然起身,桌腿摩擦的动静很大。
“怎么了雪儿?你去哪啊?”同桌叫她。
姚雪没有理会,径直爬上五楼。
“同学,麻烦叫一下你们班孙海威。”姚雪随便抓了个人。
章文勋错愕了一下,随即转身往中间大组走,敲了敲那人的桌子。
“有人找你。”
“谁啊?”孙海威埋着玩手机的头抬起,看见门口的人,他嘴角上扬。
“怎么了吗?”章文勋问了一嘴。
“没事啊。”手机收回桌肚,孙海威大摇大摆走出去。
天台。
“哟,你还有主动来找我的一天啊。”孙海威啧啧道奇,固定着的右手也不安分,散漫地轻轻摇晃。
下午天开始转阴,天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孙海威。”姚雪面无表情,“你觉得把摄像头伸进我的裙底,用不入流的照片威胁我,我就会像家养宠物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摇尾巴是吗?”
孙海威慢悠悠地掏着耳朵。
“你还是真狠,宁可自己受伤也要给简司年扣屎盆子是吗?”
孙海威一声不吭,姚雪紧张起来,手心开始渗汗。
“哦——”孙海威拉长声音。
姚雪不自觉放缓呼吸。
说吧,只要他说出来,就可以……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被当场泼了一盆冷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
孙海威戏谑的声音还环绕在耳边。
“喂,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带了手机吧?手机估计还在录音。”
“很可惜,我也不知道怎么招惹到了简司年,手现在还疼着呢。”他挤出做作恶心的表情,表演者“受害者”模样。
姚雪很后悔。
要是当初她勇敢一点,把这件事斩草除根。
就不会牵扯到无辜的人了。
身处漩涡中心,怎么会有人不害怕。
撑着墙壁的手滑落,她弓着背,忍不住无声抹泪。
一张纸巾递了过来。
眼眶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但直觉已经先做出了反应。
“槐序……”姚雪吸了吸鼻子。
温槐序替她擦拭眼泪。
“别哭。”她的动作轻柔,声音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姚雪缓过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槐序,我……”
“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上课了,我们放学谈吧。”温槐序将纸巾扔进垃圾桶。
姚雪是肯定知道什么的,那个传言并非全是虚构。
放了学,大家都去吃晚饭。
路轶知道简司年被冤枉了一棒,试图勾住他的脖子让他开心点。
“走啊,去蟾宫折桂食府吃饭。”
“我有点事,你们去吧。”温槐序准备去找姚雪。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简司年垂着眼皮,眼珠子一动不动。
“你们去吧。”
他自己现在是人喊人打,出门上个厕所都被骂一路。虽然没舞到他面前,但那些细碎的耳语如千万针刺进心脏。
要是路轶他们跟自己走在一起,指不定被怎么编排。
路轶缓缓松开手,有点不知所措。
“走,都走。”谈研熙双手抱胸走过来,语气带着不屑,“吃个饭磨磨唧唧,你在害怕什么?”
谈研熙说起话来也是毫不留情,路轶在一边焦急地比划,示意她别刺激简司年,温和一点。
“真把自己当块儿地板了,谁都能来踩一脚。”谈研熙完全不给面子,不收敛,劈头盖脸一阵骂,“清清白白就站起来,仰着头挺直腰杆走。放低姿态给谁看?给我,给他?”
她踢了一脚路轶的板凳,说:“走,不走,选一个吧。”
“走。”
简司年清醒了,被三百六五度无死角的骂醒了。
他站起来,像谈研熙说的一样,直腰仰头手插兜。
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拽得二万八一样。
路轶抑制住想哭的冲动,跳两步揽住他的肩。
“洋洋在等我们了,我们走快一点。”
“好。”简司年目视前方,周围的人自动避让。
见他走远,周围的人松了口气,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就是他……”
“啧。”谈研熙不耐烦地扫视一圈,嫌弃地扇了扇手,“臭死了,少说点话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释放生物炸弹。”
有人不服,梗着脖子想理论。
谈研熙已经走远了。
“我很感谢他当时帮我出头,也谢谢他帮我保守秘密。”姚雪双手交叠,说,“所以我不能让他再被针对了,他一直都没错。”
“简司年是个很好的人。”
高一上学期,也是一年的秋季运动会。姚雪作为播音生,白天学习熟悉主持词,晚上和大家一起排练朗诵节目。
那会儿校服还没发下来。天气热,姚雪几乎天天穿短裙短裤。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偷拍了。
一开始孙海威只是要钱,五十,一百。
后来他变本加厉。姚雪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她不知道怎么办。她想告诉家长和老师,孙海威的耳语像噩梦一样警示着她。
“你告诉别人的话,这些照片就会流出去哟,大家都会知道。”
她胆怯了。
然而一味的隐忍只会让恶魔变本加厉。
当孙海威想要对她动手动脚时,她终于鼓足勇气,猛地推开他。
当时在公厕后面,没什么人往这儿来。姚雪推完就后悔了,她跑不过他。
也就是恰巧,简司年蹲在墙下叼着根烟,打火机停在烟头,还没来得及点燃。
温槐序想到了那张照片。
就是那个时候,被按在墙上的人是孙海威,被挡住只露出校服一角的。
是姚雪。
“对不起。”姚雪不停地道歉。
如果早知道会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祸患,她当时就应该一个人解决。
温槐序手搭在她右肩,轻声道:“你没有错。”
“害怕没有错,勇敢也没有错。你想保护自己,这些都没有错。”
“错的是那些居心叵测,道德腐烂的人。”
这个埋藏一年多的真相被吐露,她心里压着的大石头才在此刻化成粉末消散。
“那些照片没有了,只要孙海威一口咬定,我去证明的话也不一定能帮简司年洗脱罪名。”姚雪懊恼。
这是他们目前最大的问题,没有任何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监控模棱两可,在孙海威的先入之下已经变成了简司年的“罪证”。
“你先去吃饭吧,我再想想。”
送走姚雪,温槐序独自在天台吹风。
天空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
再想想,也许还有遗漏的地方。
温槐序咬着唇,手不自觉蜷缩起来。
她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几条未读的消息挂在锁屏。
点进去,是云知中午就给她发的周测试卷。她一直没回,惹得云知又连发几条问她怎么了。毕竟她们平时都在这个点儿聊天的,今天中午突然不回,云知还以为她出什么事儿了。
温槐序简单给她说了自己的情况。
【温槐序】: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
【云知】:等等,你刚才说那个偷拍男叫什么来着?孙海威是吧?”
温槐序手抖了一下。
【温槐序】:对。
【云知】:又叫孙海威,又是你们学校的,那就对了。
【云知】:上次集训那个孙海威就偷拍过我们物竞的女生,不知道什么怪癖,拍人家胳肢窝。被十四中的那个女生当场抓包,他也是又怂又爱作,求着人家别揭发,当时好话倒是说得满当啊。女生念着他求情可怜,也没告到他领队哪儿去。
新的人证吗?温槐序打字,还没发出去,云知的消息又弹了出来。
【云知】:那个女生让他录了一段检讨的录音才放过他不追究的。
新的物证。
温槐序甚至想穿过手机屏幕狠狠抱紧云知。
【温槐序】:解燃眉之急了。
【云知】:我去帮你问问录音,应该不会这么就删了。
【温槐序】:好。
接下来就是焦急的等待。
晚自习,本应是杨素琴值守,但她为了处理简司年的事儿,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只好委托王亮峰帮她守着。
校委会还在研究讨论简司年的处理结果,开除的呼声很大,杨素琴一直在争取。
这件事的情况太过恶劣,加上孙母强势的性格,孙海威的成绩有目共睹,校领导这边也偏向他。
杨素琴的话语权微乎其微。
她第一次感到有心无力。
她相信自己的学生,这其中的真相肯定没这么简单。
“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啊。”第二节晚自习下课,王亮峰叮嘱着。
简司年动作迟缓,心不在焉,往包里塞作业发现塞错了科目。一旁的宋恺看不下去,帮他把正确的练习册找出来。
“谢谢。”简司年拉好拉链。
“没,没事。”宋恺也收拾好了书包,背上说。
简司年现在的状态,路轶不放心他一个呆着。他给孟茹萍女士发了消息,说自己要去简司年家借住一晚。
孟茹萍一嗓子吼过来,说他去别人家添什么乱。
路轶又不想把简司年的家事都出来,默默说了句:“妈你不懂。”
孟茹萍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包,让他赶紧滚回家,少去麻烦别人。
路轶只得作罢,陪人到车站时,他依然担忧地看了简司年三四眼,生怕一眨眼下一秒对方就出现在七层楼高的楼顶。
那会是他毕生的噩梦。
看出了路轶的忧虑,温槐序走上前让他放心:“还有我。”
路轶点头,先一步离开。
光束直照,路灯下,影子被拉长。
“疼不疼。”温槐序靠过来。
“疼。”简司年垂在大腿侧的手指动了动。
“你弯腰。”
简司年照做。
冰冷的脸颊传来灼热的温度,她的右手就这么抚上他的脸,食指在那几个深红的指印上刮了刮。
很轻的动作,挠痒痒似的。
简司年很想靠在她肩上。
“张嘴。”温槐序又说。
“啊——”
好酸。
嘴里被塞了一颗糖,酸意蔓延在口腔,简司年忍不住皱着脸,拼命压制着那股冲人的劲儿。
“酸吗?”温槐序眼眸平静,看着他。
简司年一手拖着腮帮,不知道她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真话?假话?
她语气平淡,简司年揣摩不出话背后的含义。
寂夜中,蓝色公交车按时驶来,两束车灯率先亮起。
温槐序没看车,一直盯着他,等待着答案。
“酸。”简司年给出了回答。
一阵冷风,他迷了眼,睫毛连眨好几下。
今夜无月,三两颗明星闪烁,他听见了一样平淡却又坚定的回答。
“以后不会了。”
托着腮的手缓缓放下,简司年跟在温槐序后面上车。
含着的糖开始融化,酸皮褪去,硬糖撞在齿间,一丝丝的甜意被释放出来,扩散,余留,满是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