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湘江这话说得太平淡了,可是即便是政敌,宋熙然也忍不住很同情地看了永安侯一眼,这,自己给自己估价,也太,悲催了吧?
偏那谢湘江还要死不死地又及时补刀了一句:“我谢氏不过举手之劳,您一毛不拔,我只觉名至实归,全无意见!”
此语一出,群情轰然。
一毛不拔,只觉名至实归,岂不是说在她心中堂堂永安侯不值一提一文不名?
宋熙然抽了抽嘴角,这女人,踩完人家女眷的脸,要不要还非这么狠,再在人家男人脸上狠狠踩啊?
不想林炜却是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蝼蚁尚且偷生,本侯的命,本侯自觉珍重。怎奈本侯能力有限,倾本侯私库所有,只有六万两银子,不知谢姑娘意下如何。”
听林炜那声音,宽厚温柔,隐隐有不易察觉的宠溺之意,宋熙然不免心下狐疑,这林炜怎么个意思?谢氏今日加给他永安侯府的奇耻大辱,三五年之内不易抹杀,他真的这么好气度好脾气?
再一看林炜唇边眼底隐含的浅浅笑意而不是杀意,宋熙然心下一动,莫非?
莫非是这谢氏今日表现,不但没激起永安侯的痛恨杀心,反而是激发了他的兴致意趣?他更喜欢公堂之上这个背水一战思维缜密杀伐果断的谢香姬?
宋熙然这边暗暗惊心,谢湘江却是向他叩首发话了:“启禀大人,民女感念永安侯爷高义,只是六万两银子之巨,民女家破人亡,怕是无福消受。当年家父救人一命,原也是我大周陛下德被百姓民风淳朴,大人治下仓廪俱足广施教化之功,故此永安侯府的回报民女不敢据为己有,愿捐给我京城百姓,免费办学堂,以期所有寒门,皆可读书,以让我大周君子辈出,文德日上!”
此语一出,观审百姓皆惊诧赞叹!林炜一愣,宋熙然也一怔。
这!这果断不按牌理出牌啊!
六万两银子,捐给百姓办学堂,这样,这样也能行?
谢湘江复又叩首,声音清朗:“不过民女自幼喜欢种植药材林木,喜欢摆弄饮食,偶有心得小成。如今被休弃大归,尚且年轻,不忍光阴虚掷,恰逢我谢家药庄依山傍水,民女有意在不远处建一天然食肆,遍植美丽风景,权且打发时光,意图造福一方。”
宋熙然有些纳闷,这话他大半部分都听懂了,可是最后一句没听懂,开个破食肆,还意图造福一方?
他不懂就问了:“谢姑娘那食肆可造福一方?”
他是作为一个智商在线的普通男人发问的,可观审百姓却是只听见了造福一方的话,全都竖起了耳朵。
谢湘江道:“是!我要开的不是普通食肆,而是集园林美景于一身,上可媲美天堂下可惊艳人间!足让人叹为观止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届时上至高门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宾客如云挥汗成雨,来往其间服侍应答的,混于其中生意买卖的,上下繁华其乐融融,自可以为富一方,造福于民。”
“这……”宋熙然听她自吹牛皮不打草稿,很不厚道地笑了,“要多少银子!”
谢湘江道:“民女不要一分一毫,所有银两归于官府在账,所有支出由官府记录掌控,将来食肆建成,也归我大周国有,若将来盈利,作为承建者和经营者,请允许民女在官府监督下,提取十分之一的红利。”
“哦?”宋熙然这下真的感兴趣了,这女子刚才那番话难道不是大话吹牛,竟真的胸有沟壑?
谢湘江知道机不可失,当机立断游说道:“永安侯爷再慷慨大方,六万两银子也有花光用尽的时候,寒门学子免费入学能坚持几年?如若民女的食肆建成,不但为富一方,还有红利源源不断,民女恳求大人答应能将每年红利再让出十分之一用之于民,用于办学堂、修桥路,用于赈灾、救命,用于体恤孤寡贫寒!”
这一番话,尽管宋熙然仍然心有疑虑,却听得民众皆感慨唏嘘,竟然相约着下拜,口道:“谢姑娘高义!”
谢湘江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宋熙然的疑虑:“民女承诺,建园子和食肆的银两,不超过侯爷救命之恩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不超过两万两!这平白无故白得的投资两万两,在如此群情高昂激愤的时刻,宋熙然觉得自己要是不把这官府的名义借给她用自己就是个大傻子!
于是宋熙然一拍惊堂木:“就这么定了,本官允了!”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民女愿签字画押,如违约定,天打雷劈!”
这清脆有力的声音一出,观审人群顿时一片雀跃欢呼,宋熙然经不住腹诽,靠,这女人,她也太会煽动民意了吧!
但眼前的大堂还得收尾,在官衙的唱和中,宋熙然对林炜抱拳道:“侯爷,下官公务在身,恕不远送!相关银两,还请侯爷着人送至官衙。”
林炜点点头。
然后宋熙然就想邀请谢湘江订立文书签字画押了,不想谢湘江竟没能起身,纤弱的身子摇晃了几晃,也华丽丽地晕倒了!
“谢姑娘!谢姑娘!”一众民众纷纷围上去,目露关切之色。此时忠叔忠婶慌忙挤了进去,一人掐人中,一人喂人身,忠叔老泪纵横地向人哭诉:“我家姑娘被打得半死,今日过堂,全靠人参吊着一口气啊!”
在众人唏嘘之际,谢湘江连忙虚弱地睁了睁眼,没办法,那忠婶下死了力,掐得她太疼了!
疼得流出了眼泪,此时在众人眼中,苍白孱弱的孤女那两行清泪,着实让人唏嘘感慨、可怜心疼。
“这可怜的孩子,真真是受了大罪了!”
“那永安侯府忒不是东西了!”
“这样陷害恩人之女!杀人害命!”
“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就是啊,谢姑娘一个女孩子,被泼那样的脏水,哪里还有活路啊!”
“幸亏谢姑娘心性坚强。”
“再坚强也是无父无母了啊,又没个兄弟依傍,这日子难过啊!”
……
于是谢湘江就在众人众口一词的同情爱护之中,被忠叔忠婶抬上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牛车上忠叔忠婶喜极而泣哭作一团,谢湘江却是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无他,真他么的是太累了。
从醒来至今,无不在殚精竭虑地思量谋划,拖着伤重的身子舍身忘我地打这一场官司,力挽狂澜痛击仇家,而今心愿已了,还不得让她好好养伤睡上一觉?
所以归途之中,人情冷暖,谢家佃户们与昨日完全不同的热情与关切,她全然没有领会得到。
她睡得实在是太沉了。
而且在傍晚的时候,开始发起烧来。
可那个看似宁静的夜里,永安侯府的事情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整个京城都传开了。
宁静的夜色之下,人言却如暗流汹涌,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陆老夫人是被人抬回侯府的,她身后复又抬着受了杖责的林嬷嬷,陆芙蓉迎上去一看着实吃惊非小,白着脸问身旁的魏嬷嬷道:“这是,到底怎么回事?”
魏嬷嬷当时就给她跪下了,却是只流泪摇头说不出话来。
陆老夫人在软轿中微微地睁开了眼,见了陆芙蓉,切齿骂道:“孽障!”
陆芙蓉内心狂跳。孽、障?
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谢香姬那小贱人,难道说了什么话吗?就算说了什么话,一向维护自己的姑祖母也只会骂那小贱人的份儿,没有理由当着一种仆妇,骂自己孽障啊!
这边想着,却是着急地张罗着安置陆老夫人,然后抽空叫了魏嬷嬷来细细询问。
听了魏嬷嬷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哭诉,陆芙蓉倒吸了口凉气:“那香,她竟然知道!爷信了?”
魏嬷嬷绝望地看了看尚且没有回味过来的陆芙蓉,不止爷信了,全京城的人都信了啊!
陆芙蓉也很快便回过神了,切齿道:“这么说,现在全京城的人都信了我陷害栽赃,乱杀无辜?”
魏嬷嬷垂着头,没敢说话。
陆芙蓉猛地摔了手边的杯子,气得来回乱踱着步子,口不择言道:“那小贱人!当初就该打杀了她!不是让你们给我狠狠地打吗?不是说她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回了谢家药庄也活不了多久吗!她怎么还有力气击鼓告状血口喷人!”
却是在猛一抬头间,看见永安侯林炜面沉如水站在门外。陆芙蓉如同?间噎了一口干蛋黄,突然间气也有些喘不上来!
她嗫嚅着:“侯,侯爷,妾,妾身没有……”
永安侯林炜却是长身玉立地笑了一下,然后将手里的熏香放在鼻端闻了闻,手一松,香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