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悦来楼,天字间,第一号。
一位身着锦袍的男子刚懒懒地起身。
他的身材高大,面容深邃而俊朗,只是从眉心斜穿左眼角直到面颊耳侧的一道浅浅的刀疤,让他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但不可否认,男人很俊,那英俊的眉目之间除了上位者的浅淡威严,还敛藏着久经阅历洞彻世事的锋芒。
即便此时他懒懒散散的,也依旧是如饱食餍足的雄狮一般,不舍狩猎者的霸道和杀气。
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管家在服侍他洗漱,那管家面容白皙清瘦,乍一看似乎是读书人,再一看却是一脸从商者的喜气和善,再细看他双目炯炯,目光沉稳,又是睿智果敢的光华。
他亲手为男人束发。那男人事事躬亲,却唯独要人束发,因为他少了一条右臂。
没有右臂,对常人来说,是一个很致命可怕的残疾。
可看到这男人的时候,每个人都常常先忽略他这一明显的缺陷。
“那边怎么样?留下了?”
管家道:“是,两个时辰过去了,一行人都没有回来。”
“看来那谢氏药庄还真没玩猫腻,当真是有几把刷子。”
“去的人都是行家高手,到底有没有真东西,是一眼就看出来的。两个时辰没回来,足见有可取之处。”
“你着人,”男人漫不经心地吩咐道,“去置办十里红毯,明儿一早,爷也去谢氏药庄,去瞧瞧花会的热闹!”
十里红毯!管家的眼角猛地跳了跳:“少爷,咱们刚来京城,一露面就十里红毯,是不是太张扬了些了。”
人家王爷、皇子公主也没敢这么干!而且少爷说的十里红毯,也不是普通的织品,是驼绒!驼绒懂不懂啊!
男人却是一笑:“这也算张扬?天公不作美,昨夜那雨,东郊外谢氏药庄的路,你当真以为能走?”
管家特别的实在笃定,点点头道:“能走。”
此时男人的头发已经束好,管家不忘补充道:“人家王爷、长公主、皇子公主都能走,咱们也能走。”
男人道:“人家能走我们也能走,那你凭什么吸引世人眼光,让我们只走过一次,就被人记住长久流传?”
管家马上躬身道:“少爷英明,我明白了!”
谢氏药庄里的众人已经起身,鱼贯着进了正房。正房明亮宽阔,三间比肩,却不是寻常的居家布置,而是会客、书房的样子,三面皆是书柜博古架。进门处两边临窗,一边有张大书桌,桌上有文房四宝、一架琴和小巧盆景;一边是张小床,床上被褥整洁,靠着个绣万字形软枕,挨着窗台处,有个悬空小几,小几的抽屉是数个小格子,里面装满干果蜜饯等吃食。
最诡异的是,屋子偏靠书桌那一侧,正中间位置,摆着软软矮矮的可供三面围坐的坐具,中间还有一张大几,上面摆了茶具、干果。
清平王有些纳闷,指着那坐具问一旁的随侍花匠道:“这个是什么东西?”
“谢姑娘说,这种软椅名为富贵椅,可供会客,大家随便喝茶聊天,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歪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看书吃东西。”
花匠这话让人发笑,舒舒服服地看书吃东西,众人的目光不由看向靠窗的小床,嗯,躺在上面,也是用来舒舒服服地看书吃东西的!
清平王爷听了也笑了笑,这里面他辈分最高,百无禁忌,于是他便亲身试验了一下,他一屁股坐下去,到底是低估了这种坐具的柔软度,身体的轻微下陷让他吓了一跳。
所幸很快适应了,他试着靠在椅背上,然后试着躺上去靠在软枕上,伸手试了一下干果的距离,嗯,的确是舒舒服服地看书吃东西!
七皇子人还小,他见清平王躺下,他也猴一般地往另一侧一跳,不料坐具弹性一下子把他弹开,幸亏一旁的唐智荫反应快,一把伸手将七皇子抱住!
众人失色,七皇子却玩心大起,他从唐智荫手中挣扎起,欢声高呼:“六哥!很好玩!你快来!”
说完他纵身跳上去,欢乐地弹跳了起来!六皇子一看,也不遑多让跳过去,屋子里顿时是一片玩闹声。
这边小孩子玩得高兴,大人们就开始打量房间细致的布置。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书架上的书,咳咳,竟然都是崭新崭新的话本子!
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是从小就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圣贤书浸染长大的,如今一看这满满一架子一架子的怪力乱神的话本子,心头的感觉甚是忍俊不禁的酸爽。
众人不由地都向宋熙然看过去。
宋熙然汗颜,咳咳,为什么都看我?我早说了我不知道这里面劳什子的东西啊!
也有人看向永安侯。雍安王甚至对永安侯莞尔:“当真是顽劣不学无术啊。”
永安侯垂手垂眸,不言不语。
沈盛对一旁随侍的花匠道:“谢姑娘说请人来看这些书?”
一旁的花匠道:“谢姑娘说,暂住这里的客人,多则三日,少则半日,既是偷得浮生一晌贪欢,自可放浪形骸玩物丧志。”
周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此语妙极,只恨此屋人众,老夫不能躺上面舒舒服服看书吃东西,放浪形骸、玩物丧志!”
清平王尚且躺在上面呢,他听了不由伸展了四肢仰面笑道:“确实挺让人放浪形骸玩物丧志的啊!”
那边雍安王把在上面跳来跳去的六皇子七皇子抱下来,他人大大方方地往上面一坐,嘴上道:“本王也放浪形骸玩物丧志一把!”
雍容王也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我也学三哥享受一把!”
这边皇家的人争相恐后“放浪形骸玩物丧志”,其他人不好效尤,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博古架上的小盆景。却听得王世崇一声低呼:“这个是,青苔做的?”
一旁的沈盛凑过去:“当真是,巧夺天工。”
那边唐智荫也拿起了一个盆景打量:“寻常野草而已,做成绿植倒也赏心悦目。”
周森却是挑了挑琴道:“新作的,音声尚可。”
永安侯却是长久望着王世崇手中的盆景,目光幽深难以言状。宋熙然在一侧小声道:“敢问永安侯爷,谢姑娘可精通音律?”
永安侯的目光尚未从王世崇的手中移开,只漫不经心道:“她音不成曲。”
“可我那次见她亲自调琴,其中手法,当是浸淫音律良久。”
永安侯这才看了宋熙然一眼,道:“是么?”
宋熙然顺着永安侯刚才的目光望过去,“侯爷是觉得那盆景眼熟?”
永安侯的心突然拧着般剧烈疼起来,他想起曾经有一天,他回房不见谢氏,得知她在外面挖青苔。
他问她做什么,她说好想把青苔养起来,看看它能长成什么样!
如今,她当真把青苔养了起来,青苔在她的手中,成了如茵的绿草,成了可把玩赏鉴的盆景。
她也曾在自己的手中,青苔一般的存在,未曾得他真心爱。
永安侯愣神的间隙,众人已经被那新奇盆景吸引了。那盆景有木质的房屋亭阁,有回廊宛转,有假山流水,有青草林木,关键是那些建筑,竟然细致入微,门窗皆可开合,天地虽小,却是精致精准宛若实物。
关键是上面有一个水车,竟然可以将盆景中有限的流水变成无限的循环,还可以看见小瀑布飞珠溅玉般精彩的动景!
论吃喝玩乐,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专家,即便是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那也是见过的好东西无数,能成功吸引他们目光并让他们惊叹赞叹的东西,已然很少很不容易。
可是这么个小盆景,就入了他们的眼了!
还真是,今日当真惊喜连连,大家心中对谢氏香姬有了几分好奇之心。
但是永安侯在此,不好多说的,却是不由自主地偷偷多看了永安侯一眼。
永安侯如芒在背,他突然很不舒服,就像是原本属于自己私密珍藏的东西一下子被撕裂开,曝于光天化日之下,任人窥探觊觎一般的不舒服。
可他毕竟是不能失态的,他旁若无人地抚着盆景中的青苔,轻声道:“香姬素来,喜爱青苔的。”
此语一出,似乎宣布着占有。他熟悉她的过去,也可以掌控她的未来。
她是他的妾。她不愿意,可他没放话,她就应该还是他的妾。
这时有花匠抱了一大束牡丹花从后门进了屋,众人看了他那一大抱的牡丹花眼睛就亮了!
姹紫嫣红,芳香四溢。
一枝枝都格外清亮、新鲜,应该是刚刚剪下来的!
清平王爷道:“你这是,拿着花干什么呀?”
花匠躬身行礼道:“谢姑娘说,半日将尽,贵人们头上簪的花该换了。”
庆安公主展颜道:“难得谢姑娘想得周到。”
一旁的牡丹世家家主却不禁肉痛,拜托,这可是名贵的春水、眼媚、天香、多娇!这么大的花盘,这么正的颜色,每一株都不下十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剪下抱进来,给贵人们簪花?
随侍花匠对德清长公主一行人失礼道:“请贵客这边梳妆。”
公主们梳妆的时候,男宾们这才想起来,谢氏呈上来的牡丹图不惟黑牡丹紫牡丹这两种,此时被那一大抱簪花牡丹一刺激,不由得心生向往,那些牡丹图上的奇葩,当真是存在的吧?
否则,谁能这么大手笔,将价值十金的花当成凡品来送人簪花,只为了那亮丽的一个半个的时辰?
即便是皇家公主,也不能随时这般奢侈的!
众人饮着新茶,不由期待起来。周森笑眯眯地向年长花匠套近乎:“这位老伯,一睹黑牡丹蓝牡丹的芳容,当真觉得世上,再无牡丹可看了!”
年长花匠也笑眯眯的:“周家主勿怪,小的做花匠五十多年,自诩天下草木烂熟于心,在初见黑牡丹与蓝牡丹之时,也觉得这世间再无牡丹可看。可真的跟着谢姑娘这么走一圈下来,才觉得蓝黑牡丹,虽非凡品,却当真是少了颜色啊!”
“哦?”沈盛也来了兴致,“老人家是说,谢姑娘这里有更胜于蓝黑牡丹的花卉?”
年长花匠态度卑微:“花之于人,本无定数,是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小人目光短浅,不敢妄论,只觉得后面花木渐深,方绚烂至极,归于素简。”
“呃,”连清平王爷被老花匠这番话说得一怔,他与王世崇唐智荫相望了一眼,说道,“听老人家的口气,开头这蓝黑牡丹,并不算什么。”
年长老花匠躬身道:“回王爷的话,小人见识浅薄,但确实是在谢姑娘的园子里,过眼万紫千红,方懂世间颜色。”
清平王爷坐不住了,朝德清长公主等人更衣的房间看了一眼,挥手道:“算了算了,不等她们了,咱们先去后面的园子里看看。”
一行人遂起身出后门,屋后种了葡萄架和金银花,栅栏处爬满了蔷薇,小径两侧种了芭蕉,芭蕉丛下全是绿茎紫花的二月兰,一眼望去,既质朴又优雅。
出了栅栏墙是一条小溪,溪上石桥,溪下水清见底,有黑黝黝的小鱼呆头呆脑地游游停停。
众人停在桥头见不远处又是一处依山而建花木幽深的院落,可见一片云海般的白与薄暮晚霞般的紫。
雍安王慢下脚步停在永安侯的旁边:“不想谢氏药庄,竟还有这番天地。”
永安侯道:“今非昔比。”
雍安王轻轻拍了拍永安侯的肩膀:“总是故人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