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了第二重院落。
因第二重院落随着山脚丘陵所建,整体细长,又因没有高墙羁绊而显得开阔。整个院子竹树环绕,有溪流蜿蜒经过,数座房屋散落其中,端的是十步一景,曲径通幽,八步一换,柳暗花明。
而牡丹,也在这里,与药草、与野菜、与山花、与翠竹、与浓阴,与溪流倒影、与沟壑起伏,绽放出别样不同的姿容风景、百媚千红。
别人倒还只觉得几步一景眼花缭乱,清平王与四大家主却是越看越惊心。论说他们对花卉的视野见识、鉴赏眼光,都是当世翘楚,无人能够出其右,但是他们发现这谢湘江走的是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路子,而且他们越来越发现,或许谢湘江的路子比他们原有的模式更优秀!
世人千百年来,以品种论优劣,都是对单个植株的品头论足,越是稀有、越是反常便越是珍贵!而此时此刻的牡丹园里,他们看到的是利用颜色、衬托,利用情境发挥出每一个品种的极致魅力,在这种魅力里,与品种优劣无关,与花色、大小、繁简统统无关。
这园子里的牡丹,世间品种应有尽有,可是每一个品种都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样子!每一个品种都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色泽、最好的长势、最好的绽放与凋谢!
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一条丘壑之上,一株野生单瓣牡丹逆光绽放,俏生生地迎着风,几片鲜红的落花凌空飘旋,落在丘壑下的溪流里。
它身边的配景是山石野草,可就在那个瞬间,这个乡野间一文不值的品种,充分地显示了什么是百花之王的傲然与尊贵。
尤其令人惊叹的是谢湘江的配色!
万紫千红眼前过,一团团一簇簇的往往到最后只成模糊的幻影,留下记忆的不过红黄紫而已,至于哪种红、多少种紫,最后只成俗艳。可是这牡丹苑里的每一株,或者好几株,都因为身边的配景,宛若被施了魔法一般,鲜活生动地宛如会明眸善睐、妙语连珠,留在脑海里的是一副副完整完美的画面,每一帧颜色,都与众不同、令人刻骨铭心。
红有三十种,可以了悟其中细微的差别;绿有五十种,可以铺就无数的层次色彩;紫有十七种,游刃有余地穿插在红与蓝之间,深如墨浅若白;而黄有六七种,从明灿一直到凄凉。
仿若行走的,不是花间,而是画间,甚至也不是画间,而是在天上。
不知不觉,原本团聚在一起的众人,因为各自审美喜爱的对象不同,而渐渐分野,又因无暇辩论,而渐渐分散各处。
转眼金乌在中天,客人可以乐不思蜀,主人却不能不出面款待。
年长花匠依旧是谦逊温润地躬身行礼,对清平王爷道:“王爷,谢姑娘询问,时已正午,庄子里备下了饭菜,只因斋戒置办花会,不见肉食,但菜蔬尚可饱腹,不知王爷与诸位贵人可否屈尊用饭?”
清平王爷有些晃神,这,已经时值正午了?
抬头看天,有树荫蔽日,不觉炎热,但毕竟是真的为时不早了。
自然要留下来用饭。可是不曾预计会滞留这般长时间,他们的一众随从,当真只带了一个上午茶。
如今他们留下用饭,他们的随从数百,侍卫数百,难不成都饿着?这小小的药庄,也无法安置这许多人啊!
就算是主子滞留,他们饿着便饿着了,但总要喝几口水吧,这许多的人手,小小的谢氏药庄怕也是觉得困难。
可是打道回府,清平王爷望着远处似乎还有院落景致,实在是心有不甘。
不吃不喝一口气逛完?似乎真的,有些累,有些渴、有些饿了!
年长花匠似乎看出了清平王内心的犹豫矛盾,当下道:“谢姑娘说,她准备了百碗面,二十口大锅不停不息,足够诸位随从侍卫轮流用饭休息。”
清平王瞬间大喜:“百碗面?是一百种面吗?”
“是,”年长花匠答道,“滋味各异,道道鲜香可口,任口味再刁的人也能选出一款中意的!”
清平王朗声笑道:“好!好!诸位,外面要吃百碗面,咱们瞧瞧里面,给准备了什么饭食?”
年长花匠请贵人们就近进院落里用餐,用餐的院子不同以往,正房不再是三间书房,而是中间有一个大厅,明显是聚会待客用的。
年长花匠解释道:“这里是牡丹苑的正中心,一般来讲客人逛到此处,行程过半,风景正盛却难免饥渴,谢姑娘故而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宴会厅,可容纳三五十人。”
众人见厅里果然宽敞,此时不过两桌,隔着道红木窗格屏风,规矩礼节倒也恰到好处。
大厅的装饰处处都是新的,不过可见精巧。靠墙依旧有博古架,放置的多是些木雕瓷器,不见贵重,却见匠心,最大手笔的是沐光处有一落地青花大瓷瓶,里面插着数枝牡丹,初见不觉再见惊心,因为里面是数枝绿牡丹!
已在园中见惯诸般颜色的众人,还是一瞬间就被这绿牡丹给俘获了,却见这春水碧波重重叠叠的豆绿颜色,隐藏于青枝绿叶之间,花盘硕大暗藏惊艳,不由齐齐惊赞,这可是与黑牡丹蓝牡丹一样的绝世珍品!
待一看这束花已成无根之木,不由齐齐倒吸一口气,偏年长花匠还宠辱不惊地施礼问安,直言谢姑娘说此时的牡丹为雨中空颜,特意插瓶与诸位贵人助兴。
助兴!他们吃个饭,以他们从不曾见过的绿牡丹插花助兴!她舍得,可他们舍不得啊!
尤其是四大家主,沈盛到底年轻忍不住明言道:“谢姑娘盛情,可在下不敢暴敛天珍,在下斗胆请求,能否以绿牡丹一根一芽作为相赠。”
这话实在有些唐突。绿牡丹再珍贵,谢湘江割下枝条,不过就是个赠送个三两天光景,可是一根一芽,却是牡丹的技术根本,有一根一芽,何愁百千枝条?
沈盛说完也觉不妥,他当众作势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忙道歉道:“小生唐突了,瞧我这说的什么混账话!老伯就当我没说,千万不可跟谢姑娘说!我就是,就是实在舍不得这牡丹枝条了!这般奇珍绿牡丹,就这么剪下来插花送人,我,我一时想岔了!”
其实众人都了解他急切的意思,年长花匠莞尔道:“沈家主切莫如此,谢姑娘说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牡丹不过几日花期,谢了也是零落成泥,诸位都是风雅贵人,犹如红粉赠佳人,宝刀赠英雄,这些花赠与各位,正为花之幸运。”
众人有颔首,有人推却,但却是在那一刻内心皆喜悦。
这谢香姬,当真如此会做人。不是传说中不谙世事的傻天真烂漫。
也自然不是,身临绝境奋起反击,抛弃前夫逼死主母,怎么可能,是真的傻天真烂漫呢?
可是永安侯却是看向了宋熙然,因为他觉得这定是宋熙然教的,这般的飒爽大方,绝不是谢香姬的手笔!
宋熙然毫不客气地回望,我教的?难道你不知道?难道当初公堂之上也都是我教的?
京城悦来楼,天字号,第一间。
“竟留下用饭了?”
男人轻蹙着眉,有些不可思议。
“对,”管家道,“留下用饭了,据说外面的几百随从侍卫也有款待,谢氏药庄准备了百碗面,二十口大锅不停不歇。”
男人轻抚着下巴沉思不语。
他的身姿,即便是坐着,靠着,可是也甚是冷硬挺拔,如一把藏于玄铁间的剑。
“这不可能,这谢氏药庄单凭牡丹,留住这群人半日未归?”
“是。听人说,是牡丹苑别开生面,姹紫嫣红惹人眼。”
男人冷笑:“那些人什么珍稀品种没见过?一个破园子,就能姹紫嫣红惹人眼?”
管家没有说话。
男人突然想起来什么:“那清平王爷不是从不在外用饭吗?而他的随从这次并没有带足午餐?”
“是。”
男人思忖片刻,吩咐道:“着人备银子,将京城三大钱庄给我把现银取空!”
管家陡然瞪大眼睛叫道:“您说什么!”
“把钱庄的现银取空!”
“这,”管家反对,“这绝对不行,您这么一来,怕是明天连牡丹花会也不能去,今天就有差役来找您问话!”
男人看向管家笑吟吟道:“我取我自己的钱,哪个差役就敢找我问话?”
管家道:“您拿银票也一样的。反正那十里红毯已足够人们记住咱们了。”
“银票?”男人大笑,“如此稀世品种,现银才有惊世骇俗的诚意!我就是有钱,我怕谁?”
有花匠端来汤品小食,这是大周朝贵族的规矩,在正餐之前,会用三汤九小食以佐食兴,当然数目繁多数量却极少,相当于养胃开胃的小菜。
谢湘江准备的三汤九小食,分别是翡翠白玉汤、山菌枸杞汤、明月梅花汤;冰皮芙蓉糕、碧玉绿豆羹、香酥南瓜饼、紫芋银耳盅、荷叶糯米粉、银丝水晶球、鹅黄鲜香散、醪糟樱桃醉、玫瑰桂花酥。待团团摆在桌上,一时间又如同入了牡丹苑,怡心悦目,色艺双绝。
论精美饮食,世家与皇室占据了财富与权力的双重便利,世代累积,一饮一啄都是讲究与底蕴,而谢湘江这开场,就是一个强势介入不遑多让。
不惟清新,亦且雅致。不管你是谁,不喝上一口,不咬上一个,便不知道那汤那小食究竟是何滋味。
故而这一圈下来,按人数设置的汤与小食尽数用光。
众人吃得那叫一个滋味难明、心服口服。
凭他们的身家地位,竟叫一个山野出身三年为妾的女人的吃食给堵上了嘴!而且那东西,他们确实没见过没吃过,关键是见过了吃过了,还不能不服气!
比他们日常见过的吃过的,即便不是美味许多,也是不相上下的!咸而香酥,甜清不腻,火候质地能恰到好处,当真是非常不易!
这女人,难道是妖精不成!她藏了多少东西,这么精彩绝艳的手笔,这么超凡脱俗的厨艺,岂是她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虽然大家知道永安侯的过往,大家也都是有修养的人上人,可是这三汤九小食一下肚,当真就真的忍不住想看看永安侯了。
那目光真的就是在说,永安侯啊,你到底丢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啊?这么个女人,你怎么就给丢了呢?
永安侯唯有苦笑。
那女人在永安侯府,当真吃了三年大厨房,她的厨艺不曾展露过一丝一毫啊!
当真啊!
热菜也很快就上来。
得知为置办花会斋戒不曾杀生,上来的只能是菜蔬,众人心底是不抱太多希望的,毕竟这个季节,冬季储存的蔬菜差不多用光了,可新的蔬菜大多还未长成,便是用翻了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可真是做不出什么来!这谢氏香姬在三汤九小食上下了这许多功夫,估计也是因为要弥补后续的不足!
上菜的花匠上第一道菜的时候,打开食罩待随从试毒之后,略作解释了一下:“诸位贵人,谢姑娘说,此次花会,先以蓝黑牡丹夺人耳目,可蓝黑终非正色,乃为剑走偏锋。此次午膳,既因蓝黑牡丹而起,便也以剑走偏锋开始吧!这道菜,用了一种特殊的调味料,香辣非常,有人喜,应也有人恶,若不得贵人们欢喜,还请尚勿怪罪。”
他这一语当真激起众人好奇心,见那菜似乎以白玉般的物件为底,上面有一层诱人的红色,空气中确实有股难以言传的鲜香胡辣。
随从给众人布好了菜,沈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个吃了下去,当即“哎呦”一声,随即边嚼边吸了吸气,却道:“好吃好吃!”
众人也接连试菜,六皇子七皇子连同两位小公主皆是入了口马上就吐了出去,连呼道:“什么味儿啊!怎么这么辣!”
可是已经吃出滋味来的,却是忍不住让随从再次布菜。第一道菜,麻婆豆腐,就此两圈下来,便已见底。
接下来的菜蔬更是闪瞎了众人的眼。野芹香干,众人不知道香干是什么东西!清烧松菌,从未吃过这般顺滑鲜香!清炒鸡毛菜,怎么做出这么天然清爽的味道?简简单单一道春笋,竟是浓醇、清爽两种口味的拼盘;这一盅菜心粉丝,分明就是鲍鱼的味道!还有那款水灵灵、白嫩嫩为底,间或露出鹅黄的相思钩,说是什么豆芽!还有一款用雪白的核桃仁、枸杞和嫩茶芽烹制,那种嫩脆、清甜、茶香,简直难以言喻!那道冰雪蟹黄,是什么东西这么细腻鲜香,明明是咸蛋黄怎么出来的蟹黄的口感?说是红烧素鱼,难道平时他们吃的不是真鱼?还有炸金丝香椿,香椿是什么东西,和麻婆豆腐一样有人欢喜有人忧!
若当真是所有素食都能这般,那从此本王、本皇子、本公主、本家主也都可以吃素了!
贵族讲究节制,用餐只用七分饱,待荠菜馄饨下桌的时候,分明众人已经十足的饱了!已经十足饱了,可花匠端进最后的山樱桃的时候,因为色泽深紫饱满、形如磨盘硕大圆润、浆果酸甜而多汁,每人却只有一个,被一众年幼的皇子公主抱怨,这谢姑娘怎么这般小气了?
花匠便赔着笑解释:“诸位皇子公主,这野果难寻,到底只寻了这二十来个,谢姑娘说,下午为小皇子公主们准备特殊的茶点,作为赔罪补偿。”
明安最为活泼:“不行不行,你一定跟谢姑娘说,中午那款麻婆豆腐,我们小孩子们都不能吃,分明等于少了一道菜,要她特意为我们多加道茶点才是!”
花匠一笑,点头称是,躬身下去。
王世崇见那花匠欲退下,当下道:“请代为转告谢姑娘,就说老夫,洛阳王氏倾慕这满园牡丹,不敢就此辞去,万望怜悯,容许留宿。”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世家家主不由望了清平王爷一眼,纷纷表示自己也愿意留下。
清平王爷哈哈大笑:“你们这帮花痴,有了谢氏药庄这倾城牡丹,本王算是带不回去喽!”
四大世家,尽管子弟多入仕途,家主却是巨贾身份,来去自由许多。但王爷官员皇子公主,却是不能随意在外留宿的,尤其今日,他们结伴同行惊动了宫里,不可能不回去向皇上禀报的。
但是四大家主毕竟是清平王爷的客人,此番留宿,自然向他拱手告罪。
用过午餐,正是小憩之时,牡丹再好,也不可能让贵人们顶着太阳挨着疲惫观赏,遂有花匠引领各位入客房小憩。
德清长公主却是吩咐花匠道:“今日饮食花卉,本公主倍感新奇惊艳,谢姑娘心思玲珑至此,还请于客房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