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江南的苏枭听了,手指敲了下桌面,笑语:“她说她想不负圣恩?她是怕活不过三年两载,被人给香消玉殒了吧?”
一旁的管家道:“谢姑娘确实是心细胆大,一众朝臣们在金銮殿上争论未休,她就摆出来在民间讨论上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她的所有想法在民间引发的热议,对朝臣、对陛下的决策都会产生影响。”
苏枭哼了一声,笑容已冷:“我看她这是找死!朝堂未有定论,她这样做,形同逼迫!”
管家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苏枭道:“刚把长公主逼进寺庙,以为陛下真的是不想收拾她?从把她归还给永安侯府就知道陛下的意思了!她还敢胆大妄为,挟民意以令天子,真是老寿星上吊她活腻了!”
管家在旁边欲言又止。
苏枭睨他一眼:“有话就说!”
管家道:“少爷,谢姑娘不惟拿出了花会的园林设计图,还拿出了她要在学堂中可教授的技艺方案,里面的东西比牡丹花还要珍贵百倍,足以震荡天下,流芳百世。”
苏枭一怔:“什么东西?”
“是术数、绘画、茶艺、园艺和手工艺。据说,她分门别类条目清晰地罗列出了学习的时限和内容纲领。”管家补充道,“每一类都打破世俗家传之见,说开宗立派泽被天下都不为过。”
苏枭心内震颤,一下子便站了起来:“具体内容可看见了?”
“京城里的影子先将消息飞鸽传书,具体的东西已经誊抄了,正快马加鞭在来余杭的路上。”
苏枭思索了片刻,缓缓地坐下,轻声道:“怪不得,她敢挟民意以令天子。朝堂争端,一时之间肯定定不下来,让他们吵上个三月五月,一年半载,这里面涉及的利益,足以让人铤而走险。夜长梦多不若快刀斩乱麻,占据舆论,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没人敢轻举妄动。”
管家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谢姑娘如此做,无私无我,本事都拿出来奉献给天下百姓。这其中巨大的利益和声名,即便身在京城为帝王所忌惮,帝王也会顺从民意待她倾囊相授之后再动手。可真待她倾囊相授之后,她盛名已成,民心已得,绝技在手,与之结交的必定有当世豪杰,命数已然不同。即便帝王心术居心莫测,也不会将盛名天下的人赶尽杀绝。”
苏枭唇边又泛起耐人寻味的微笑:“是,不说将来能不能开宗立派盛名天下,至少如今,她又为自己闯出了一条路,不会落得一个兔死狗烹的结果。”
“那咱们按谢姑娘的方子炒制的新茶?”
苏枭道:“先选最好的,悉数运往京城。”
管家一怔:“京城?公子您的意思是?”
“那位谢姑娘在京城里搅动得风起云涌,咱们不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茶艺大行天下,更待何时?方叔,传令给京城的影子,谢姑娘公之于众的技艺方案不用誊抄了,我亲自赶回京城,赴此盛会。”
而京城的水,已然被谢湘江点着的火煮沸了。整个京城,似乎在刹那之间,无论男女老少、高贵贫寒,都在谈论谢湘江。
而且这种谈论,从朝堂转移到民间,从高官大佬的权衡利弊转移成百姓学子的指点江山。
因为谢湘江以卑微之姿,站在不知自己想法是错是对的中立立场上,以一千两银子为彩头,给辩论会的获胜者。
论市井花会与学堂的利与弊。
无论身份,无论男女,无论立场,都可以上去发表观点,舌战群雄,最终辩得对方哑口无言者胜。
真理不辩不明。智者兼听则明。谢湘江表示,她愿遵从最后胜利者的观点。
这招狠到她自绝后路。
一时间京城上下摩拳擦掌,各自根据自己的见解和利益,开始组团找人,轮番辩论。
而辩论胜者的观点也如同野火燎原一样,瞬息之间传遍京城。
三天下来,关于市井花会与学堂的利与弊,双方论辩数十个回合,从最初有立场的利益之争,竟也逐渐碰撞出关乎国计民生的深度思考,辩论激烈胶着。
在第五天的时候,擂台赛的输赢记录已经罗列出整整十数条。谢湘江纤白的手指从一条条胜负的结果上滑过。
利好处有:
1.花会的缘起可德化天下百姓。
2.花会可为百姓增加利益。
3.免费入学,启蒙开智学本事有利平民百姓。
弊端处有:
1. 京城节日、名胜、庙会具足,无须为百姓再填去处。
2.谢氏药庄无有绝佳风景,只凭人工景致难以为继。
3.谢氏药庄远离京城,来往不便,没有客源。
4.设计图占地方圆十里,纵有风景体力难支,不宜出游。
5.如牡丹花会,可惊艳一时,难以为继。
6.花会占地广阔,人员混杂,易出祸事,没有出行的安全保障。
7.花会欲设置的百姓小生意,没有信誉。城里东市西市已足,无须跑远路。
8.学堂已足,店铺可学徒,无须再办。
9.京城中办学堂更方便。
10.谢氏女德行不足以请名师。
11.谢氏女从小养在深闺,出家侯门为妾,其技艺牡丹尚可,其余华而不实,哗众取宠。
12.牡丹花会和百碗面足让人殚精竭虑,花会和学堂无暇兼顾。
13.立德立功立言,乃大丈夫三不朽之事,谢氏女居心叵测,妄图染指。
谢湘江凝视着这一次次的结果,在手指滑过最后一条的时候,一下子便笑了。
身边的忠婶愁得直叹气:“姑娘啊,你怎么就还能笑得出来啊?”
谢湘江的笑颜灿烂如花,她起身语声愉快地轻叹:“此人真乃我知己,我的确是以声名败坏之女身,对大丈夫三不朽之盛事,心存妄念,意图染指啊!”
忠婶骇得瞠目结舌:“姑娘!咱们,咱们还是不要惹火上身,还是本本分分地种花卖面吧!”
谢湘江将手中的纸“啪”地往桌上一拍,快步往外走,吩咐忠叔道:“忠叔!忠叔!咱们赶车去京城!”
忠婶急得就追了出去,一叠声道:“我的姑娘唉,你这是,这是干什么去啊!”
谢湘江的人影已经走远,扬声道:“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要居心叵测痴心妄想,去光明正大地染指大丈夫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之盛事!”
谢湘江赶到京城的时候,是下午申时末,阳光是温柔而明亮的模样,斜照在论辩台上。
论辩台上有一人虽穿着青衫便衣,但谢湘江还是愣了一下,竟然是宋熙然亲自下场辩论了!
而与之对决的,是一位容貌冷肃的中年男子,看气度姿仪,也是清正冷傲有官职在身。
谢湘江一走近,顿时有围观民众为她解惑。
“谢姑娘您来啦!今儿个这场可真是了不得,咱们的宋大人直接对上了监察御史冯大人!”
“就冯大人那张嘴,可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的,就是在朝堂上,也没人敢轻易得罪他!”
“可咱们宋大人也是厉害,愣是和冯大人辩了一个时辰了!”
谢湘江道:“他们都说什么啊?”
“这,这我们也听不懂啊,他们引经据典的,咱们小老百姓上哪儿知道去!”
“所以啊,前面都被读书人挤满了,咱们这小老百姓只剩看热闹了!”
这时有一个人突然挤过来,插嘴问谢湘江道:“谢姑娘,若是咱们这边辩输了,那花会和学堂还能开吗?”
谢湘江细看,认出是前些日子与自己说过话的萧九。当下抱拳扬眉道:“萧九哥!大丈夫做事,不过时也运也!咱们的花会学堂开成开不成,总得拼尽全力去试一试!诸位请让一下路,谢氏香姬前来请教。”
她面前的人群呼啦散开一片。
但围坐在辩台前的学子们除了少数人回头看了一眼,均是一动未动。
谢湘江上前但听到宋熙然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冯大人既然说于国于民尚能有利,为何不肯一试?为何非遵循旧制?”
但听得监察御史冯清冷哼一声:“于国于民尚能有利?我说于国于民尚能有利,是在那谢氏所言皆能真实不虚的情况下!我大周京城百姓,多年来有阳春出游,有三秋桂子,有曲江池的炎夏凉风,有报国寺的冬雪红梅,有繁华热闹应有尽有的东西市,有热闹祈福的灯会庙会,因何就需要一个穷乡僻壤哗众取宠的花会!说于国于民尚且有利,是学堂真能开起来的前提!可请问学堂因何能开起来!凭她谢湘江状告前夫逼死主母的名声吗?凭她谢湘江读过几本圣贤书,知道礼义廉耻吗?凭她,懂术数?传画技?宋大人,你出身大家琴棋书画,但问一女子算个小账就敢说自己懂术数?画几笔画就敢开门立派收徒弟?她要请世间顶级的匠人,但问顶级的匠人就没有傲骨,谁愿受雇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名下?故尔所说,于国于民尚能有利,不过假设而已,根本不成立!”
宋熙然的声线依旧温厚清醇,他不急不躁地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冯大人不知谢氏女真正才学实力,安敢就红口白牙说她不懂术数画技,请不来天下顶级的工匠!再说她请天下顶级的工匠,为的是让人开宗立派,扬名立万名垂青史,受千秋万代学子弟子礼,可不是受雇于女人之下!”
冯清嗤笑一声:“宋大人也不是谢氏女,安知谢氏女有真才实学?”
宋熙然刚欲开口,被几声清脆的掌声打断了。他定睛一看,却见谢湘江背着光,鼓着掌,面带笑容缓步而来。
她身姿轻盈地跳上辩论台,大声道:“冯大人说的好,宋大人非谢氏女,他或许不知道我真才实学。但民女乃谢氏女本人,让我来向天下人论证,我是否真的懂术数有画技,我到底能不能有本事共邀天下工匠共襄盛事!”
一时之间,众人皆静。
谢湘江朝宋熙然和冯清各行了一礼,然后仰起她清水芙蓉般的脸庞,任凭身侧洒满了落日余晖。
“民女谢湘江,愿接受冯大人和天下人的挑战!民女所学,不敢说独步天下,但为童子师绰绰有余!”
冯清拍案而起,双目炯炯逼视谢湘江:“一言既定!明早辰时三刻,辩论台上,我请户部侍郎和清平王爷来检测你的术数画技,你可敢迎战!”
谢湘江低眉应诺声息淡淡:“民女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