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刚至,京城西市的辩论台上空无一人,但围观的民众已然人山人海。京兆府衙门出动衙役维持秩序,就连京城兵马司,都严阵以待不可轻忽。
无他,这将是一场轰动天下的考试。不但出动了京兆府尹,还出动了清平王、雍容王、雍安王三位王爷,还出动了户部侍郎黄中,在此声势之下,京城的达官贵人尽数出动,就连宫里的皇帝也在密切关注,静待消息。
永安侯占据了辩论台旁茶楼一个视野很好的雅间,他倚在栏杆处,渊渟岳峙,面容沉静地注视着尚且空无一人的辩论台,只微微握紧栏杆的手显出他内心复杂的情绪。
他是不敢相信谢湘江真的有出色的术数和画技的,但是,正如他之前不知道她会摆弄牡丹,不相信她在公堂上能舌枪唇剑一样,这女人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接受挑战,就说不定她真的能行。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经历大的遭逢起落,或许会有性情上的改变,但是还能长本事?再说一个人的改变就算再大,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是,目前的谢湘江,看着容貌和原来无甚差别,但是真的就是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无论是气质、心性还是本领,与原来比都完全的陌生,截然的不同。
永安侯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按住了后腰的伤口。他敢肯定,就是他再借谢香姬十个胆,她也不敢朝自己动刀。
于是在他养伤的数十个夜晚,他都在反复地思量不断地肯定,如今这个谢香姬,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那么她会是谁呢?
“谢姑娘来了!谢姑娘来了!”
伴随着一片哄乱,人群中自动让出一条路,谢湘江背着一个包袱,神色自如与民众挥着手,昂首阔步而来。
她的手里捧着一束花,白的茉莉、火红的石榴和粉紫的蔷薇,所过之处,一片沁人的芬芳。
她淡扫蛾眉,浅敷脂粉,头上插着一枝白玉兰簪子,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白色罗裙,在领口和裙摆处织染了蓝色的碎花,随着她的走动,整个人如同随风摇曳的花枝,显得清新淡雅轻盈飘逸。
谢湘江提前了两刻钟来到辩论台。一上台,她便从忠叔携带的大篮子里拿出一个大肚低矮、灰扑扑的粗瓷瓶,灌上水,当着众人的面,拿着那束花在粗瓷瓶边比划了一下,然后左手持花,右手拿着把小剪刀,在装废弃物的小桶上方,将花枝修剪成长短不一的高度。
然后谢湘江以一种散漫放诞的姿态将手里一大把的花随意地扔进粗瓷瓶里,略微端详了一眼,动用剪刀貌似随意地剪断了几朵,便收了剪子,回身净手。
掉落的花朵便那么随意地丢弃在桌面上,没人理会了。
谢湘江回到自己的桌子旁,有条不紊地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纸张、尺子、炭条和一把锋利的小刀,低眉垂目地一点点耐心摆好。
周围的民众有些奇怪。“谢姑娘怎么没有带算盘?”“户部侍郎黄大人出题,谢姑娘带着尺子、炭条和小刀干什么?”“就是,没有算盘怎么算账啊?”
谢湘江是听得到众人议论的,但是也唯有在内心里苦笑。无他,算盘,她不会打啊。也幸好她的心算很出色,前世虽然她心脏不好,但心算她是很强悍的,为此还参加过全国性的比赛,虽然只是第三名,但快而不出错,还是能做到的。
于是在众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她摆好了小炉子,生好了炭,坐上一壶水。在静待水开的时候,她从容淡静地到对方桌上摆好蓝边白底万字纹的茶席、三个茶盏、一个细瓷盖碗、公道杯、竹做的茶罐、茶则和茶针。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洒脱而柔婉。一时众人竟然皆凝神观看,无有出声打扰。
谢湘江坐在炉前,用一把小小的芭蕉扇轻轻扇着火,很快,响水在壶,传来千军万马般的奔涌之声。
“是宋大人!宋大人陪着黄大人和冯大人来了!”
听着一声呼喊,却见宋熙然陪同户部侍郎黄中和监察御史冯清并肩联袂而至,走上辩论台,扫了一眼台上的场景,桌上已经花开有致,茶具齐备。
谢湘江快步迎上去,端庄施礼:“给宋大人、冯大人和黄大人请安。离辰时三刻尚有片刻闲余,三位大人请坐,先喝杯茶。”
谢湘江以礼相待,而且宋熙然陪同在侧,冯清和黄中也不好推辞,遂道了声谢,便端坐在了桌前。
炭炉上的水响声如马奔,谢湘江提壶封火,款款走到对桌前,将水壶置于桌上右手边处。先躬身行了一个君子礼,随后素手持壶,先用沸水温盏洗杯,用茶夹从茶罐中取出茶叶放入茶则,用茶针将茶叶倒入盖碗中,皓腕上下轻摇,停住后将盖碗略开一个小缝隙。
她用一种谦卑、恭敬而典雅的姿态,举碗齐眉奉上茶盏,说道:“请宋大人闻茶香。”
宋熙然愣了一怔,接过去低头轻嗅,鼻端顿时弥漫一股清新幽雅的茶香。
那个瞬间,宋熙然福至心灵,不待谢湘江动作,自动将盖碗传给黄中,冯清黄中如法炮制,呈给了冯清。两人俱是在半懵懂半惊愕的状态下闻了茶香。
谢湘江随后接过盖碗放置身前,执壶以热水注入盖碗,茶香淡淡地飘逸出来,谢湘江低腕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
上午辰时的阳光明媚而清亮,照得淡青色的茶汤同样明媚而清亮。
谢湘江将茶汤分置杯中,躬身齐眉,恭敬地逐一呈上。
宋熙然接得坦然大方,还倾身回礼,带了笑。冯、黄二人几乎是凭着下意识接过茶,不自觉地道了谢。谢湘江也未多言,只敛眉颔首,行礼转身而去。
宋熙然以东道主之姿,端着茶对冯清和黄中道:“两位大人请品茶。”
既来之则安之,这番茶礼相见,不能说不清新愉悦。于是几位大人端杯小口品茶,但觉入口温润醇厚,喉间的清芳微苦入于肺腑之间,渐渐地回荡开,形成一种难以言传的幽雅回甘,只觉得随着那微烫的温度,有一种毛孔开张身心熨平的舒适感受。
冯、黄二人面面相觑,颇有一种惊艳的感受。宋熙然在一侧安然地再呷一口,洒然道:“两位大人请。”
谢湘江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桌旁,见三位大人皆已放盏,遂起身对户部侍郎黄中一礼道:“黄大人请出题。”
黄中也没有废话,示意随从将几页泛黄的纸张递给谢湘江,说道:“请谢姑娘理账。时间两炷香。”
谢湘江接过账页,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她拿起炭条和尺子,便动了。
她似乎在画图,然后开始对着账页誊抄什么,台下和黄中等人均不知道谢湘江在干什么,虽然大家很紧张考试的结果,但好奇最终战胜了紧张,众人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谢姑娘这是在干什么啊?”
“不知道啊!她抄抄写写的干什么?”
“理账不得打算盘吗?”
“可她连算盘都没有带啊!”
“她一个小户人家出身的女人,能理得清朝廷户部的账?”
“不过是教咱们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们会算个账,冯大人把户部侍郎请来考试,也太难为人了。”
“可谢姑娘敢应战,说不定有点路子。”
“什么路子啊,她连算盘都不会打的。”
……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谢湘江便将自己整理的结果呈给了黄中。黄中伸手接过来,冯清很自然地凑过去看。
两个人不由面面相觑。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表格,中间有些莫名其妙的字符,然后在字符下面有数字的标注。
黄中拧眉看着。身为户部侍郎,科举出身,智力水准是很不弱的,他这样看了几息,突然就发现了门道,骇得猛然站了起来!
身为监察御史的冯清对数字并不敏感,还没看出个所以然,被身边黄中的反应吓了一跳!
黄中的话语中有着些许不可思议的惊讶与颤抖,他激动地道:“谢姑娘从这些数据中看出了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是超纲题,按着原来的预计,谢湘江能够在两炷香的时间内把这些账目理清楚,就算过关。谁知她一炷香不到,账目理清楚不说,还条分缕析,清晰简洁一目了然得让人瞠目结舌,让黄中忍不住想窥视这女人到底是否发现了什么秘密。
谢湘江听闻此问,复又看了两眼账目,问道:“请问黄大人,这账目是哪一年的?”
黄中有意想考验谢湘江的终极水准,说道:“先不论这些,只单纯从账目你能看出什么?”
谢湘江弯唇便笑了。
她伸手在理出的账目上用炭条做着标记,出口的语速快而明亮,她说道:“依民女之见,这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拼头账,似乎是从四五本账册中随便截取了一段账目,然后打乱顺序随意地弄混弄乱而成。大人您看,这几行,每次进出流水数目不大,却甚是琐碎,所涉名目繁多,却多为日常用品;而这几行,却是连日大的支出,所涉名目皆为建材,且是名贵用料;而这几行所涉衣料首饰贵贱不一,甚是悬殊。故而民女猜测,这该是某大户人家日常用度采买账册中的一部分,从目前账目显示来看,这户人家刚刚大兴土木,家中人口众多,仆从更甚,且有主愈贵而奴愈贱的趋势。”
黄中骇得瞠目结舌:“如、如何便得出这样的结论?”
宋熙然下意识给谢湘江使了个眼色。
但谢湘江却仿若未见,甚是坦然地道:“黄大人您看,先不说大兴土木花费众多,单从这日常的采买来看,所有名贵者必为主子所用,而形形色色名目众多的衣食日常之用,必为仆从所花费。单以账单所显示,不算兴土木的花销,主子用度总和竟是仆从的七百五十倍还多。这里有衣料一项,记载细麻所用的进出,按人均12尺一身,这户人家有仆从大约一百二十三人,假设这一日饮食的用度采买账目与衣料的为同一家,那这户人家的仆从日常饮食,包括薪米菜肉人均不过十七文,还不如京中普通富裕人家的仆从待遇。主子住广厦、着华服、饮美酒、食山珍海味,而仆从一日饮食花销不过十七文,简直寒酸至极!这岂不是主愈贵而奴愈贱吗?”
青天白日,天气已有炎夏之势,黄中却是被谢湘江这一番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还真的知道,那账目中所列,虽然杂七杂八故意打乱,还真的是同一处的账目。
要命!这话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不对,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谢湘江红口白牙一口咬定的结论,不但传出去了,而且还会传得人尽皆知!
黄中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心下骇然,但是面上却是堆笑道:“谢姑娘好眼力!但诚如谢姑娘所言,这是本官从同僚府上讨要的账目,不同人家随意截取拼接的,谢姑娘所言,虽然言辞缜密,但账不对人。”
“如此。”谢湘江言笑道,“民女献丑了。”
黄中复又看了看手中的账目,指着那些奇奇怪怪不认识的字符道:“敢问谢姑娘,这是什么记数方式?”
“哦,”谢湘江看了看自己写下的阿拉伯数字,坦然道,“家父曾经救过一位传教士,当时年幼,这是那传教士养伤期间教给我的。”
黄中点了点头。传教士一事确实存在,那个人当时也确实有些疯疯癫癫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湘江看出了黄中眼中对她所列表格以及她所展示的记数算术技巧的赏识,心里不由暗搓搓地想:拜托您快点感感兴趣吧,阿拉伯数字确实好用的!而且这传教士都来了,再不让我讲课传授一点数学,领着工匠们研发点奇巧技艺,不出三百年,洋鬼子的坚船利炮就打过来了!到时候你们这些在老百姓面前高高在上的当官的,也一样跟狗似的向洋人谄媚求饶!
宋熙然见好就收,对黄中道:“黄大人您看,谢姑娘术数的考核算是过关了吧。”
黄中几乎是心悦诚服地点头。不想从看热闹的民众人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大声喊道:“在下数狂柳朗向谢姑娘请教!”